第21章 鬼灯如漆(二十一) “一己私欲?”……
姬青翰双手垂在身侧,实在没力气阻止他,他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虚虚敛着,睨着卯日,甚至瞧清了他眼尾雀翎的走势。
车厢内十分寂静,卯日身上的饰品不住的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将唇舌间的水渍声吞没。他从姬青翰的唇边滑开,顺着下颌线悠悠而下,一路吻到了姬青翰的脖颈。
姬青翰迫不得已偏过头,绷紧了脊背,半晌才积攒出一些力气,抬起手捏着卯日的后颈将人拉开。
他靠在车厢上,鬓发凌乱,神色倦怠,微微喘息着抚干净唇上的血,顿了片刻,也没有看卯日。
“……降神宴生变是孤考虑不周,导致李莫闲趁虚而入行凶作乱,不仅害自己身处险境,还将城中百姓牵扯进来。事已至此,你无需搅和进来。”
姬青翰神色落寞,想起春以尘,自感失责,“近来已有太多人因为孤的一己私欲献出性命,等回了丰京,孤会向宣王请罪。”
“一己私欲?”
卯日轻哼了一声,两指捏着他的下颌,掰正姬青翰的脸。
“弟弟,还需要我教你该如何说么?太子爷受艳鬼蛊惑迷失心智,一时失察才犯下过错。而后幡然悔悟,率部下惩治了凶手,治好中毒百姓,安抚了故人家属。城中祭司深感太子爷宅心仁厚,江山有望,自发设宴祭神,重起傩舞,不光为了百姓们祈福,更是誉阐元储,寄崇明两。”
他语调轻缓,“宣王圣明,选了一个好储君。”
姬青翰移来视线。卯日的这番说辞恰到好处,不光将责任推卸到“艳鬼”身上,把降神宴之变的过失转为了太子功绩,最末还不忘赞颂宣王。这种正式说辞只有在官场耳濡目染多年才会如此。
“你想让孤把过错推卸到你身上?”
卯日在他身侧坐下,自然而然道:“为人臣,当为圣上分忧解难。”
姬青翰眸光一闪,春以尘也曾同他说过相似的话,只是这两人的性子实在天差地别,姬青翰将他们当做一个人还有些难度。
“你做过官?”
“灵山十巫算西周官吏么?”
“成王并未将灵山十巫记入史书,孤从未找到相关记录,你们算不得官吏。”
卯日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早有所料:“那我们大约算成王养的一群……鹰犬?名声在外,富贵在天。圣上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去顶上去。”
他没有靠过来,姬青翰这才静默地打量他,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的死也是成王的需要吗?”
“不是成王所需,而是另有所需。”卯日目光悠悠,似乎回忆起什么,一息之后,他眉梢飞扬,恢复神采,斜斜地瞟过来,“与弟弟无关罢了。”
姬青翰与他对视一眼。一股胜负欲油然而生。他不愿卯日牵扯进降神宴生变,卯日也不愿告诉他过去之事。
卯日今日做的事,样样不顺着他的心意。
姬青翰道:“若要兴师问罪,李莫闲必除之。”
卯日道,“春以尘为了保你,答应为他的母亲立衣冠冢,以诰命夫人的礼仪下葬。你暂时,不能动他。”
短时间内,他又忤逆了姬青翰一次。
姬青翰的目光一凝,一字一顿,颇有些疯狂道:“他砸断了孤的腿,此仇不报孤非储君。就算有你相护,我也必杀他。孤要在白洛河堤边磊起高台,燃起篝火,在祭台上烧死他。”
“到时,孤倒要看着你,如何护他。”
卯日伸手按在他的腿上,眸光流转:“我可是艳鬼,将从你那得来的阳气给他,何其容易。”
车厢内一片死寂。
马车剧烈一晃,姬青翰将卯日按倒在地,拖着两条废腿压在他身上,他疼得面色狰狞,连连喘息,却不忘用手掌捂住卯日的唇鼻,咬牙道。
“卯日!你胆敢……胆敢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我的底线。”
“我自出生以来,想要的人与物哪样不是手到擒来,王公贵族献媚于我,平民百姓畏惧于我。我便没见过哪个不长眼的人敢夺我所好。”他垂下头,“你就算是艳鬼,那也是孤一人所有,谁敢碰你分毫!而你、你咳咳胆敢肖想他人?”
他越说越生气,眸光阴冷,压着声线道:“孤动不了你,还动不了旁人?”
卯日被他狠狠捂住唇鼻,不能开口,只能眨了一下眼。
姬青翰的身体伏低,两人的面颊似要贴在一起。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愤恨与阴郁的光,语调凶狠。
“孤既然在春城犯下大错,那也不介意再多一桩荒谬错事。被艳鬼缠身致使头脑昏沉,为难一两个看不顺眼的人又何妨?”
“我便是昏庸无道的太子爷,谁能奈我何!”
他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竟然气得自己先咳出一丝血,手掌一松,脱力倒在卯日身上,脑袋压在卯日的肩颈上,再也无力动弹。
卯日嗅到了血腥味,知晓他的伤势更重了,揽着太子的脊背轻缓地拍了一下。
“凶什么呀,弟弟。”
他也知道把人惹急了,语调温和下来,捋顺姬青翰的长发,抚着他的脊背,“哥哥说着玩的,我错了还不行吗?况且我还挺喜欢你的手的。等你好了,我们再试试别的。”
姬青翰还在闷咳。
卯日贴着他的耳垂,半哄半劝。
“我的太子爷,不能做祸害他人的事,想要任性妄为,不如来祸害我。”
“我都受得起。”
没有回应,姬青翰的咳嗽也低微下去,卯日等了一阵,发现姬青翰双目紧闭,已经昏死过去。
卯日不知怎的,觉得他像虚弱的白虎崽子,被刺激了就嗷嗷乱叫,就差一口咬在他身上。
***
月万松醒来时已是正午,她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时还有些神色恍惚,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地狱还是人间。
半晌,她才捂着自己的脖颈,长松了一口气,环顾房中,见摆设朴素但规整,猜测出自己还在衙门内,于是起身走到门边。
外面十分安静,也不见官差留守,月万松便推门出去,寻遍县衙也不见活人,她正无比诧异,转到县衙大门,撞见两个官差倒在地上。两人面朝下一动不动。
月万松喊了一声,没人回应,便小跑过去,翻过官差的身体。官差的面容灰白,双目瞪大,脖颈上留有一线刀痕,见血封喉,身体已经僵硬许久。
她知道有一个人使刀,血候李莫闲。
月万松不由得心中一凉。
出事了。
门前传来车轱辘的声响,她先躲在角落观察,却见一辆无人驱使的马车缓缓停在县衙前。车帘被竹杖挑开,马车上下来一个陌生青年,一袭青绿的长袍,身上环珮繁复。
青年从马车上抱下一个人。
月万松看了眼,竟然是昏迷的姬青翰。
她连忙起身,紧张地呵斥对方:“站住!你是谁?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卯日抱着姬青翰,转过头。
月万松对上那张脸不免被晃了一下。
“你竟然看得见我。”
月万松狐疑道:“什么意思?你把太子怎么了?”
卯日抱着姬青翰进了县衙,路过门前时自然见到了门前的两具尸体,他神态未变,从容不迫地同跟上来的月万松说:“降神宴生变,青翰的双腿被李莫闲砸断了,如今重伤不醒。春以尘为了救他,落下悬崖尸骨无存。至于其他人,我并不知晓他们的情况,安顿好青翰后,我会去白洛河堤边查看一二。”
月万松:“这……可有人去救救春大人?”
卯日抱着姬青翰走进月万松的那间偏室,把人轻柔地放在榻上。
“那里山高林密,我无能为力。只能先救下了青翰。”他朝月万松道,“我已经给他服下了保命的药,现在劳你照顾他。”
卯日的目光落到月万松的脖颈上,发现了那道被勒出来的红痕,心中有了计较。
普通人见不到三魂中的幽精,自然也看不见作为幽精的卯日。姬青翰落曾下悬崖徘徊在生死边缘,所以看见了他。而月万松似乎也曾命悬一线。
“春以尘告诉我,李莫闲得了丘处机的命令要青翰的项上人头,不过却因为某些原因临时停手,返回了县衙,想要除掉春以尘。没想到春以尘前往了白洛河堤,两人正巧错过,春县令侥幸保住了性命。李莫闲既没能杀了春以尘,也没有找到你。”
月万松立即反应过来:“昨日春县令在调查李莫闲越狱一事,没陪着我,忽然有两位官差走进牢房,问我是不是月万松,我答了一声是,官差便冲上来捂住我的口舌,另一个人则掏出了白绫,我挣扎不止,被他迷晕了。我醒来便在这间屋子里,县衙没有其他人,或许是春大人离开前,将我留在了这间屋子里。”
提起春以尘,月万松难免哀恸。
“是春大人救了我。可他……却没人能救他。”
卯日便是春以尘,可他一时间也没办法同月万松解释。
“劳你照顾青翰,我去白洛河堤寻其他人。”
第22章 鬼灯如漆(二十二) 到底哪里出了错?……
月万松下意识点点头,转念想起李莫闲为人凶狠,难免担忧他:“公子,你一人去白洛河堤吗?会不会有危险?”
已经许久没有人同他说过危险二字了。
他站在屋前台阶上,半身沐浴着光芒。暴雨后起了风,一片花瓣从远方飞来,粘在他的眉毛上,卯日拈住那片花,袖口的银饰摇晃出一片银浪。
他的眸光柔和下来,笑着同月万松说。
“别担心,我可是巫礼。”
“保护好你自己和青翰。”
月万松买血侯杀了自己的丈夫固然不妥,但在卯日看来,对女子行凶的男人不过畜牲,而惩治畜牲实在大快人心。
单就这一点,他欣赏月万松的魄力。
这让他想起灵山十巫中的几位姐姐,除了医者仁心的张高秋,还有一位是仪态万千的慧贵妃。
慧贵妃为灵巫之首社君,她本名季回星,其人目若秋水,风姿秀逸,宛如姑射神人。社君出身延陵世家,家世显赫,但自幼不喜女红,反而十分钟情骑射,且技艺高超。
成王三年,社君随父亲入丰京,在秋狝上扮作灵动公子,背负长弓,只身驾马在木兰围场巡视。
四周无人,虫鸟蛰伏,社君路过山溪时,见一头梅花鹿栖息在树下,距离梅花鹿二十尺外的草丛后,一头山虎正对小鹿虎视眈眈。她无意猎杀幼小的梅花鹿,而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张弓引弦,瞄准了白虎。山中无风,社君的那一箭锋利肃杀,竟然射穿一片林中落叶,精准地射到山虎的头颅上。
随着一声虎啸席卷山林,山虎落荒而逃。社君勒马追上去,足足追赶了两个时辰,终于追上盘卧在山洞中哀鸣的山虎。她又耐心地等候了半个时辰,直到哀啸停歇,山虎流血而死,才引着弓上前。她心细如发,发现山虎腹下压着一只嗷嗷待哺的虎崽。
那日,社君单猎山虎的事传遍木兰围场,成王大肆褒奖这位灵动公子。社君却自告欺君之罪,公开了自己的女儿身,只为了向成王讨要那只虎崽。她得了那只虎崽,取名为山君,并将山君时时驯养在身侧,入宫为妃后,还专门为山君修了一处园林。
成王九年,十六岁的玉京子出山,那时的卯日不过十二岁,因为年纪太小,没有玉京子那般响亮的名声,被老师隋乘歌临时送到社君身边学习。
社君早年也曾在隋乘歌门下研习,没有外人的时候,卯日便唤社君一声长姐或师姐。久而久之,社君待他也真如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有一日,社君没有将山君送回园林。卯日进入正殿时,只见一头白虎懒洋洋地趴在越进贡的团纹簇花地毯上,身子有两个成年男子那般壮硕,长尾垂在地上,眸中闪烁着精光,旁人见了都要退避三分。
唯独卯日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口一个山哥,笑吟吟地跑过去,扑在山君的身上,又蹭又挠,爱不释手。山君任凭他玩耍,也不发怒。社君调侃他天生受百兽喜爱。自那以后,卯日总与山君同进同出,社君无空去陪山君时,卯日便主动领了活去园林陪白虎望风。
成王十二年,灵山十巫问世,因为十巫之首社君与山君相伴已久,一人一虎亲密无间,山虎便位列十巫之三,做了社君的右护卫。
社君早年独身猎虎、驯虎为友,整个西周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比她更晓勇的女子。卯日自然是对长姐崇敬无比,社君的命令更从无怀疑。而山君与他相伴为友,卯日唤一声白虎三哥也绝不为过。
成王十三年,卯日临死之前,见了长姐最后一面,美人眸中含泪,除了不舍还有许多复杂情绪。
让姐姐难过,他这个做弟弟心中难免愧疚。
可身后就是烈火,卯日别无选择,拖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进去,火舌一点点舔上他的衣袍,灼痛他的肌肤,他在绝望之际听见山林中传来虎啸,隐约瞧见熊熊烈火之外,山哥飞奔出山林,就朝着他的方向冲来。
但社君流着泪,冷静下令。
放箭。
长箭射穿了山君的后肢,高大的白虎在地上滚成泥团,人群蜂拥而上,将山君按倒在地,山君挣扎不休,连伤数人,朝着烈火方向咆哮连连。
卯日想喊一声,别伤害山哥,但喉咙嘶哑,似有一团焦火烤灼了他的嗓子,他哀嚎着,在火中化为灰烬。
如今已过数年,也不知道长姐与山哥之后怎么样不光是她们,卯日也想知道其余灵巫的结局。从前他困在林中无法见人,好在现在可以等姬青翰醒后再问一问。
想起姬青翰,他的唇角难免上扬。
身为巫礼,卯日是他们当中最小的那个,其余人从来护着他,他总想试一试护着比自己小的人,但从来没有机会。
幸好,他遇上了姬青翰。
***
卯日很快抵达白洛河堤。
祭台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桌上五颜六色的面具被扫落,似无数哂笑的神怪侧眼审视着他。
成排的烛火一暗,红烛台被扑来的风吹倒,烛油淌在桌布上,火苗嘶嘶,焰火在桌上如蛇游走开。
祭祀们在燃火的供桌前站成一排,垂着脑袋,身体摇摇晃晃。楼征也在当中,他身材高大,十分显眼,卯日一眼看出他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他们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什么。
卯日停下步伐,眉间染上些许困惑之色。
这些人中了蛊,但又不全是蛊。
卯日认为,这还是“血吸虫”。
西周大多数人认为血吸虫流行与孤竹战场死去的士兵,即“厉鬼”作祟离不开关系。
成王十一年,气候异常寒冷,导致作物歉收。北方高柳入侵西周,孤竹战场成为伏尸百万的坟场,满地尸骨横陈,乌鸢啄人肠,腐烂的尸首变成疫虫的温床。
再加上连日的暴雨侵袭,藏有疫虫的尸首流入江河中,污染了孤竹水源,于是在短时间内爆发出一种瘟疫。染病的人面色蜡黄,手脚颤抖,皮肤上通常挂着一条吸血长虫。就算拍打虫身,血吸虫也决不会松口,反而会钻入皮肤之下,开始蚕食人的血肉。
一时间,战火与血吸虫病席卷孤竹,临近的灵寿、夜邑等县城的百姓纷纷南下躲避,更致使疫病大规模传播。
成王十二年初,卯日与张高秋在汝南结束求学返回丰京,路过寿春时,见家家门前都停着棺椁。有些贫苦的人家买不起棺椁,就在门前备好了草席。屋内哭泣声、哀恸声不断。
他站在门外,隔着房门就已经闻到一股腥臭气味,那味道让卯日胃中翻江倒海,不得不屏住呼吸。张高秋却在此时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唤他到窗边。卯日悄声走过去,撞见窗里面立着一个活死人。
那人面色发青,眼白上翻,尸体僵硬得如同木头,手脚又不停颤抖,唯独脸皮下鼓起指甲盖大小的一团,正缓慢移动,似有囊虫在里面吸血。
这种病,便是孤竹流传来的“血吸虫”。
不过“血吸虫病”在西周泛滥,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西周巫觋盛行,百姓多信巫不信医,视疾病为不可逆的天命,一旦染病决不就医,只求巫师驱疫,等同于一心求死,更加剧了西周疫祸。
未到第三年春天,西周就已经死了近一半人。
卯日与张高秋便是最早发现西周血吸虫的人之一,他虽是巫礼,却没有在血吸虫流行之时搭设祭台,驱疫避鬼。而是同社君直言“血吸虫必须以药救治”,随后全身心投入制药防疫,终于在第二年年中研制出药方,并在社君的鼎力支持下将药方推广到全国。
就是可惜,他死的时候,是疫祸的第二年年末,未能亲眼见到疫祸结束。
卯日做了三十年鬼魂,还以为血吸虫病早已消失,没想到今日再见。他的面色一时间凝重下来,思索着。
到底哪里出了错?
难道西周的吸血虫病没有消失,一直流行至今?亦或是短暂消失后,又在三十年后突然爆发?
不管哪一种,都是卯日不想看见的情况。
还有那蛊毒。
金蝉蛊,大凶之蛊。
炼出这道蛊的人根本没想让中蛊的人活下来。而现在这道蛊的蛊虫从金色的金蝉变成了吸血的血吸虫。就算卯日驱除了蛊虫,中蛊的人也很有可能留下后遗症。
城门前没有百姓,那排中蛊的祭祀立在原地迟迟不动,丘处机的人马便守在边上。
大约半刻钟后,丘处机披着斗篷出现了,李莫闲却没有跟着他。
丘处机手捏着一只盒子:“我便说过李莫闲是条养不熟的疯狗,早就该给他种下金蝉蛊,用起来才听话。现在倒好,姬青翰生死未定,春城倒乱成一锅粥,如此节外生枝,李莫闲万死不足惜。”
他匆匆从卯日身边走过,一众人只觉得脊背寒凉,却无人看见身为幽精的卯日。
丘处机一一审视过中蛊的祭祀,最后在楼征面前停下脚步,他啪的一声合上盒子,死死地盯着楼征。
“大人,不必置气,小人们会为你除掉李莫闲。”
丘处机一扬手,打断士兵的发言,“这个人,是不是太子右卫率?”
士兵们并没有见过太子右卫率,但几乎人人知晓姬青翰身边跟着一条忠心护主的鹰犬,名叫楼征。
丘处机:“搜他的身。”
士兵上前一步,在楼征身上搜寻起来,片刻之后,他从楼征腰封内侧摸出了一块象征身份的令牌。
丘处机接过令牌,扫了一眼,道:“不错,是姬青翰养的狗。看来李莫闲也不是全然废物,能让太子右卫率也中了招。我听闻,太子爷的这条狗身手不凡,不如让他去帮我除掉李莫闲。若姬青翰还活着,也让他尝一尝被自己人反水的滋味。”
丘处机将盒子丢给士兵。
“再给他种一枚血吸虫蛊。”
士兵打开蛊盒,里面养着一条两寸长的血吸虫。
楼征原本就中了一道蛊,第二道蛊虫种在身上,他就算体质非人也绝不可能活下来。卯日知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
第23章 鬼灯如漆(二十三) (二合一)射犬。……
岸边大风骤起,供桌上的火焰朝着春城方向倒伏。
那风太过凶猛,竟然将士兵手中的方盒吹翻在地。士兵弯身去捡,却见方盒周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夸张面具,有傩神太子、欧阳金将军、八大十王等等,色彩不一、造型诡异。
士兵被吓得缩了一下手,以为是幻觉,眨了一下眼睛,又看不见那些面具了,他满头雾水,想要继续捡方盒。
忽然听见一阵响雷般的缶声,紧接着整个祭坛都在瑟瑟发抖。
卯日头顶出现了一张金色的青铜兽面罩。
他伸手将面具覆盖在脸上。
排山倒海的缶声接踵而来,大风吹翻了供桌,桌上的贡品如同红豆弹落到大地这面漆鼓上。
方盒中的血吸虫翻滚而出。
又是一声雷鸣般的缶声。
大风。大风。
丘处机迫不得已用斗篷挡住面颊。士兵们短暂地慌乱后,连忙伏低身子半蹲在原地。片刻之后,他们站起身面面厮觑,有些忐忑不安。
雨后万里无云,白洛河堤水势平缓,没有人知道是从哪来的妖风。
“怎么起了这么大的风?”
“奇怪,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是缶声!”
“我听见了!有人在击缶唱歌!”
与此同时,卯日向着右前方迈出一步,步伐好似龙蛇出洞,他身后的虚空中闪烁起五花八门的傩面,千张面具好似一堵高墙压在土地上,逐渐高过了白洛河堤边高大的祭坛。
百神聚此。
卯日的右手中出现了四根细长的翎羽,在风中抖动。
大风吹得中蛊的祭司们身形不稳,犹如弱小的荒草左右摇晃。
卯日转过面,金色的青铜兽面具兽瞳外鼓,如同猛兽一般虎视眈眈。他又朝着左侧迈了一步,左手中也出现了四根翎羽。
卯日身后的千面高墙消失,一堵竖直的缶阵高墙凭空出现。
阵中每张金缶都呈方形,缶身鎏金刻花,四角有兽耳,缶面微鼓,无人击缶也能鸣响。
卯日双手于胸前交叉,指缝间夹着的八根翎子如同孔雀抖羽。
他开口,唱道。
“诸天百神,皆聚于此。
击缶而歌,迎舞谢礼。
许鬼族祭司,取生人为魁。
除世间邪祟,灭灾厄病疫。”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缶面陆续出现了众神的面庞,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慈眉善目。它们都沉静地审视着世间,观察着众生的一举一动。
那八根翎羽在大风中颤抖,最后似乎系在了一块东西上,再也不抖动了。
卯日仰起脸,金色的青铜兽面具上流过一道光泽。
“百神恩典,许祭司点楼征为魁。”
左右摇摆的祭司队伍中,唯独楼征身形稳健,当卯日点他为魁,楼征似乎突然苏醒过来,猛的抬起头,只是双目紧闭,唇上毫无血色,面颊上的血吸虫却不再移动了。
他头顶有根细长的丝线延伸出去,伸进高高的虚空中。不光头上有魁丝,就连他的四肢也分别被两根魁丝连接着。
一共八根丝线,竖直落下来,仿佛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操纵傀儡,探下的魁丝在大风中纹丝不动,轻而易举吊起楼征这个人。
卯日弯曲了左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夹在当中的两根长翎一倒。
电光火石间,楼征僵硬地抬起腿,一脚踩在翻滚出的血吸虫上。
紧接着,他的身体便顿住了。
卯日继续操纵楼征,这次他动了中指与无名指间的翎子。
楼征一顿、一顿地抬起手,动作逐渐熟练,甚至开始活动手腕与脚腕,他碾碎了脚下的血吸虫蛊,迅速抬起手,用三指钉在自己身上那枚血吸虫的周围,困住皮下血吸虫移动。
卯日轻声道:“蛇虫退避,疫病当死。”
丘处机甚至来不及制止楼征,眼睁睁看见他拔出一只松香,杵到了自己的脸上。
星星点点的香火灼伤了皮肉,下面的血吸虫似乎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奋力挣扎起来,将那片皮肤顶得耸动,似乎泥中蚯蚓将要破土而出。
游神驱邪,破除灾厄。
白洛河激荡,上游似有嘶喊声传来,雄壮的缶声中,游神踏乐而来,他们身后的彩旗猎猎,脚下浪花如云。
乍一看去,仿佛千军万马从河上杀来。
游神杀到祭坛边,撞见了被蛊毒缠身的祭祀们,当即一个个面红耳赤、怒目圆睁,踩着浪涌上了祭台。
蓝面的魁星用朱笔将蛊虫的位置圈起来,红面钟馗桀桀大笑,从腰间拔出一把三尺宝剑。
卯日与钟馗的动作重叠。
他的目光瞄准了被朱笔圈住的血吸虫,钟馗的剑也对准了皮下的恶虫。
只见白光一闪,宝剑划开皮肉如同划开一块布,黑漆漆的蛊虫被剑刺穿,钟馗迅速将蛊虫挑出祭祀们的身体。
卯日旋身,狠狠一碾。
钟馗的靴子也碾上了挑飞在地的血吸虫,手中的长剑直插入地,将余下血吸虫剁成了数断。
缶声如潮,好似掌声。
万千神面放肆大笑起来,似在赞赏祭司漂亮的身手。
百神的面具闪烁着,逐一消失。游神破除血吸虫后,心满意足地顺着白洛河离开。
风停了。
楼征捡起自己的剑,对着自己面颊上的蛊虫位置,斜切了进去。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闭着眼,丘处机见他如见鬼神。
丘处机没料到血吸虫的蛊会有这般古怪,面色铁青。士兵们也没想到被操控的祭祀们竟然会自己挑开血吸虫,仿佛有神佛在操纵他们的身体。
楼征除了血吸虫蛊后仍然没有苏醒,卯日掌管着他的身体,直面丘处机。
“你的血吸虫蛊从何而来?”
丘处机没有回答,四周的士兵当即蜂拥而上,仗着人手众多将楼征围困在当中,试图乱剑砍死他。楼征的身上多了许多伤口,好在卯日略懂一些拳脚与剑术,使起剑来还像模像样。
他揪准时间,踩着士兵的肩翻出去,冲到没人保护的丘处机身边,举着剑就要砍下他的头颅。
咔嚓——
横刀接下了楼征的剑。
丘处机惊诧道:“血候!”
李莫闲那张狂傲的脸出现在丘处机身后,他双手举着刀,不忘让丘处机滚蛋。
李莫闲眼一横:“滚一边去,碍手碍脚的废物。”
李莫闲可不是等闲之辈,卯日虽然能操控着楼征躲避开士兵围困,但还是无法用傀儡打过李莫闲。不过几招下来,他感到楼征身上的魁丝剧烈震颤,甚至因为李莫闲巨大的力气崩断了一根。
他控制不了楼征的左手,楼征的左手便倏然下落。
李莫闲自然注意到了,专朝着楼征的左手攻击。
不消片刻,又崩断了一根魁丝。
卯日收了手,操纵着楼征跳下祭坛,往自己身边奔来。
李莫闲紧随其后。
***
月万松端着熬好的药进入房内,发现姬青翰已经苏醒过来,靠在榻边,大夫正在为他号脉。
姬青翰十分虚弱,见月万松进来只是掀了掀眼帘:“是你……卯日呢?”
月万松将药碗递给大夫:“大人,他去白洛河堤了。去了有一段时间了,估计该回来了。”
姬青翰掀了掀眼帘:“咳咳他一个人去的?”
月万松也有些担忧:“他说自己是巫礼,只是去查看一二,不会有危险……大人,你起身做什么?”
姬青翰推开大夫,一张脸严肃凝重:“胡闹!去准备马车,将县衙中的人召集起来,去找人。”
他因为脱力差点滚下床榻,好在及时被大夫与月万松扶住了。姬青翰的双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又打了木板,他根本难以挪动。
月万松一狠心:“大人,说句难听的,你去了,只是给巫礼倒添麻烦。”
姬青翰:“你!”
怒意快速聚集,姬青翰被气得胸膛起伏,可目光落到自己的腿上,与屋中摆满的草药上,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砸了一下床,从未感觉自己这般无能为力。
大夫适时道:“大人之前便受过伤,伤着了根本。这次又被人砸断腿脚,想要痊愈,至少要养上三个月。只是痊愈了,恐怕会留下病根,不能像旁人那般跑跳了,甚至阴雨天膝盖骨会针扎一般的疼。”
姬青翰好半晌才回过神,只是神色阴蛰,似乎山崩地裂。
他的目光瞧着屋内的人都惧怕不已,好在姬青翰只是深深咽一口气:“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众人退了出去,姬青翰掀开了衣摆,望见自己被绷带缠得寸步难行的双腿,他目光阴沉,胸中茫然与恼怒之情交织。
周朝从未有过太子是个残废的先例,他双腿彻底残疾的事迟早传回丰京,到时候等他的可能不仅仅是惩罚,而是废太子诏书。
说到底,是他的错,竟然为了一个赌注,将自己安危性命放在年少轻狂的誓言之前。
他该死。
但是现在他死不足惜,因为他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残疾的废太子,死了也是平添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姬青翰眸中阴云不散,他转过头,见月万松重新为他准备了一张四轮车,当即双目一红,探手要去够那张车。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月万松与侍女们不放心姬青翰,立即推门进了房间。姬青翰已经滚到地上,正斜靠在榻边喘息,腿上的伤又隐隐渗出了血。
他面色本就惨白,现在虚脱无力,抬起眼望来时,目中竟然充满了一股平静感,诡异得月万松不敢离开他的身边,生怕他做傻事。
“去取纸笔,再将城中驿站信使都喊来。”
侍女取来纸笔。
月万松忧心忡忡:“大人,你要写什么?”
姬青翰手起笔落,道:“请罪书。”
这请罪书不仅要写,还要发自肺腑。他写的时候屋外起了大风,吹得窗户直响,最后猛地吹开窗门,将姬青翰正在书写的请罪书掀翻了一地,月万松连忙关上窗,帮着侍女们捡纸页。
她余光瞥见上面的书文,暗暗一惊,知晓了姬青翰的身份,犹豫了片刻,忽然道:“大人,你想举荐我为灵山十巫之一?可万松无能,恐怕没有能帮助你的地方……”
剧烈的风声中,姬青翰的声音稳如泰山。
“孤说可以便可以。返回丰京之后孤十有八九会成废太子。但如今宣王只有三位子嗣,除了我这个长子,二弟资质平平,三弟年纪太小。既然孤能做这东宫之主,自然也能做第二次。”
“孤迟早会重新坐上太子之位。”
他胸有成竹,低声道,“如果李莫闲不死,孤不放心这么一个煞神在身边。届时,何儒青必定将他收归己用。他既然敢用李莫闲,那孤必定也要推出一个牵制李莫闲的人。与其是旁人,不如是知根知底的你。月万松,你可有一技之长?”
他目光幽幽:“若有,孤可以赦你无罪,并将你的孩子接到丰京,当做沐良玉家的旁系子弟,入太学,做周恒公的学生,从此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月万松左思右想,最后咬牙道:“臣女懂数算!”
姬青翰明显一怔,片刻后竟然扬唇一笑,笑容转瞬即逝:“很好。”
他写完了书信,又让月万松将自己染血的绷带取来,用左手在绷带上誊写了一遍,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病入膏盲之人费力之作。
信中言辞情真意切,叫人看了潸然泪下,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姬青翰写信的场景,当真以为太子爷身负重伤,还要在深深的自责中,书写请罪书。
这信不光是给宣王看的,更是给群臣百姓看的。
月万松将信纸交给了信使,又听闻远方隐隐传来缶声,她仰起头,望向县衙外的天空,姬青翰却被侍女推出来了。
侍女还抱着一张巨弓。
姬青翰手中拿着一只箭,箭矢顶端闪烁着寒芒,他的手指轻轻点着箭尖,浑身是伤,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血人,开口时更是自带一股疯狂之意。
“随孤去白洛河堤,射犬。”
***
卯日陷入了苦战。
李莫闲被人叫做疯狗自有理由,他就是一条咬住猎物不放的疯狗,不光是要杀了对手,更享受猎物节节败退濒死绝望的快感。
之前在苗寨,春以尘用言语逼他暂时收手,他也确实照做了,但没想到现在遇上卯日操纵的楼征,李莫闲觉得棋逢对手兴奋不已,追下祭坛还不放弃,刀刀直逼楼征要害。
卯日的翎子也因为剧烈打斗折断一根,他十分心疼,索性收了翎羽,掌中出现了一根八尺长的邛竹杖。
邛竹杖状如长竹,但表面鎏金,并雕花刻字,顶端有无数璎珞摇颤。
是卯日初见姬青翰时拿的那根。
他正要上前,耳畔呼啸,一只长箭徒然射了过来,直直插到李莫闲的脚边。
卯日转过头,见姬青翰坐在高处,手挽长弓,面色苍白。侍女们在他身前蹲下身,用身子遮挡着他的轮椅,月万松抱着弓箭站在一侧。
姬青翰手脚酸软,第一箭瞄准了许久依然射偏,他也不恼,取了第二只箭,积攒了片刻力气,便在诸位侍女的帮助下又一次张开了弓弦。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额上布满了冷汗。
长风呼啸,缶声高亢。
那一箭不是冲着李莫闲去的。
而是直直射向了祭坛上的丘处机。
并且故意一箭射中了他的膝盖!
丘处机身子一踉跄,从祭坛上跌落进白洛河中,士兵们连忙跳下去救人。李莫闲停了手,目光炯炯地盯着姬青翰的手。
似乎没想到敲断他的腿还不够,竟然带着满身伤病能射这么远。
月万松瞪大了眼。
卯日不放过这个时机,双手握住邛竹杖,从中段往两边一拔。
铮——
邛竹杖中露出两把细短的剑,剑柄缠绕着细长坚韧的丝线。当卯日双手握着竹仗把手开始抡剑花,丝线带动双剑在空中翻转,如同抛出的水袖一般起舞。
姬青翰在准备射李莫闲,这一次李莫闲故意没有躲,长箭射中了他的肩臂,他身体一踉跄,闭了眼睛,又睁开,终于阴森一笑。
“我便说楼征出手怎么这般缓慢,原来操纵楼征和我打的人是你。”他说,“之前和春以尘说话的人,也是你吧?你是什么东西,鬼?”
他兴致勃勃,也不拔箭,只是又要打过来。
现在他能看见幽精,卯日自然更好出手,双剑如同腾雾长龙缠绕在李莫闲的手腕上,他卖力一拉,丝线绷直,剑柄插入李莫闲的血肉里。
姬青翰喘息着,再一次引弓。
李莫闲分毫无惧,大笑着问:“太子爷,春以尘答应我的事,你可忘了?让他白白送死,你良心何在?”
姬青翰手执长弓,腕骨轻颤,他抿紧唇,可身上却有一股血腥气散发出来。
月万松垂首一看,见他身上各处都在渗血,姬青翰咬紧牙冠,脊背绷直,拉弦的手在颤抖。
他的指腹勒出了血。
姬青翰不清楚,他在写请罪书时明明表现得从容不迫,可为何遇上春以尘三字却不再冷静。又或者只是身体再也扛不住,他的那一箭到底没能射出去,自己捂着唇鼻咳嗽起来,掌心都是血。
卯日如同一片云雾落到李莫闲身后,双剑架在他的脖颈上,一条白蛇沿着李莫闲身上的箭缠绕而上。
“陆丰在哪?”
李莫闲的脖颈上拉出了血线,声音沙哑着回他:“祭坛下面。”
他只是一瞬间走神,却不想风声呼啸,一只箭倏然射来,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李莫闲的心脏!
两人具是一惊。
卯日抬眸,见姬青翰唇边带着血,射出了那一箭后自己便晕厥过去。
月万松不能阻止太子爷报仇,只能远远望着李莫闲,她神色复杂,目光中竟然闪烁着泪光。
李莫闲慢吞吞哼笑一声,被射中心脏似乎也不意外,紧接着他的呼吸一滞,接着问出心中疑惑:“那个春以尘和你是什么关系?”
卯日没打算隐瞒将死之人,毕竟他做了三十年鬼魂,早与鬼怪打了不少交道。
“他是我。”
李莫闲噢了一声,似乎无话可说。
卯日:“你有什么遗言?”
“你可以将我的尸骨抛到荒郊野岭喂狗,不过春以尘答应我为我的母亲立衣冠冢,你既然是他,那会履行承诺吗?”
卯日道:“自然。他是我,他说的话,本就是我想说的话。”
李莫闲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片刻之后,他的口中渗出了大量血水,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卯日轻声问:“她名叫什么?”
李莫闲念了一个名字。
他从来没这么轻柔地念一个人的名字,充满了爱护之情与怀念之意。
“我本想,亲手杀了何儒青……”
他没有说下去,睁着眼看着上方的阴云,生机极快衰退,李莫闲没有姬青翰那般好的命,能获得鬼魂青睐死里逃生,就像他杀的那些人一般,草草死了。
卯日解开了他手腕上的剑,收回邛竹杖中,重新合为一根手杖。白洛河边的大风散了,他闻到松柏的香气,走到姬青翰身边,抱起了对方。
月万松:“我可以再去看他一眼吗?”
这个他指的李莫闲。
卯日点点头,温柔地回复她:“早去早回。”
月万松小声答谢,跑到李莫闲的尸首边时,跪坐下来,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
月万松心中其实很复杂,李莫闲杀了许多人,是个侩子手,可他也确确实实帮着自己从王旭手中解脱出来。
真要说起来,这一切的开始,其实都是因为她买了血侯行凶。
月万松的手指抚上箭,她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个。但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错,她不该平白忍受王旭的暴力,不该平白受人污蔑,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什么将她的前半生毁了呢。
月万松冷静下来。
“谢谢你。”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再回去毁灭王旭的遗骸。”
她没有指使祭祀们阻拦春以尘查案,更不可能殴打大周官吏。她也更没想到,只是一笔钱竟然叫血侯再一次折返现场,为了防止春以尘查到她头上,去破坏那些遗骸。
月万松知道后,于是自己来领罪了。
人就是古怪。
天天做善义之举的好人只要做一件错事就是一生污点,坏人做一件善事便被大肆褒扬。
她从不恨血侯,完全恨不起来。
“我答应了太子爷,为了制衡你去做新的灵山十巫,”月万松道,“我错了,我该为了自己。前半生既然已经毁了,我还有后半生能重新来过。谢谢您,让我能重新开始。”
***
姬青翰昏迷不醒,身上的伤也流血不止,大夫们在屋中急得焦头烂额。卯日坐在榻边,牵着姬青翰的手,身上又一次散发出荧光,如同血液流淌到姬青翰身上。
与此同时,他取来一张白纸,在上面留下了药方。
大夫们进出匆忙,没有注意到白纸上突然生出来的字文。倒是有一位老眼昏花的老中医在桌上找自己的眼镜时翻到了那页药方,他捡起来,认真品读片刻,眉头皱拧成丘,随后恍然大悟,大声道。
“有救了!有救了!快按这方子去抓药!”
月万松是随着县衙其他人一道回来的,她救下了陆丰,又从人堆里扒出了徐忝。几人扛着楼征回到了衙门。
三日后,姬青翰率先苏醒过来。
卯日进屋时,听见他正在与徐忝、月万松讨论自己。
内容却是,哪些人能看见他。
姬青翰缓声:“孤听太傅周恒公提起过,沐良玉初到西南时桀骜不驯、难服管教,曾在出战前一夜只身到越军阵前叫阵。”
越军道他黄毛小儿,没有将沐良玉放在眼中,只派来几个杂碎收拾他。沐良玉仗有武功傍身在身,打得倒还漂亮。只是让越军误以为这是武真军的新计谋,不敢再懈怠,竟然派出越的双鬼迎战。双鬼有两人,沐良玉落了下风,被双鬼中的其中一人一锁链抽在脸上,在眼上留了一道疤痕。
那夜是武真军中的沐阳将军发现他不在帐中,急行阵前将他救出来的,只是沐阳将军因此受伤,险险延误战机。而沐良玉自己命悬一线,醒来后被沐老好一顿处罚。据说抽得皮开肉绽,让人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才痊愈。
姬青翰低声咳嗽起来:“沐良玉性情急躁,是需要沐老好生治治。就是可惜拖累了沐阳将军。孤猜测,或许正是那次经历,沐良玉才能看见卯日的幽精。”
卯日瞧着他那副病弱模样,心中就痒痒,越发想闹他,他仗着屋中只有月万松能看见自己,毫不扭捏坐在姬青翰的四轮车边,手扶着他的肩臂。
姬青翰怔了一下,面不改色,轻声说:“做什么?”
卯日眨了一下眼,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瞧着你咳嗽我就心动,想做了。”
姬青翰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就连徐忝都紧张地望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姬青翰摇头,“你们暂时退下吧。”
月万松一脸担忧地出去,姬青翰吸了一口气,抚开卯日的手:“你能不能……矜持一些?”
反正姬青翰也推不开他,卯日索性从扶手上坐到了姬青翰的腿上,双臂环着他的肩颈,眉目含笑:
“我可是艳鬼,矜持是什么?”
他凑近了一些,姬青翰便偏过了头,卯日便伸手拨正他的脸,四目相对,他见姬青翰眸里颇为无奈。
“以前在苗寨中,数我最讨阿哥阿姐们欢心,回回跳舞都邀请我做伴。不过在我们那,答应对方跳舞便是同意对方告白,甚至能在当晚就共赴云雨,所以我都没答应,只能看着别人跳。弟弟,哥哥我可是方圆百里苗寨最矜持的鬼。”
他说话没个正经,姬青翰不敢全信。
“所以呢?你现在想做?”
卯日:“我想了想,抱着也行。我勉为其难将就一下。你继续说吧。”
姬青翰盯了他片刻,继续道:“至于楼征。孤遇到他时,他差点饿死在巨阳城外。”
卯日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成王二十五年,我随族人一路南下往会稽迁移,快抵达巨阳时遇上了一批流民。”
西周先是经历三年疫祸,又历经七年战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时虽然距离绥靖之乱已过去三年,但仍有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白日里途径官道,也能瞧见森森白骨。
那批流民数量庞大,首尾横亘在黄土地上,宛如一条无首无尾的长蛇。
第24章 玲珑书客(一) 不用手试试。
姬家的马车被阻拦在队伍之外,姬如归与姬家随军商议后,认为流民一时半会儿不能过去,姬家不如在原地休整。姬如归便下令将车辆停在一桩枯树旁,随行仆从则升起篝火,支起案桌,准备起姬家与门上客卿的晚膳。
姬如归上了姬青翰的那辆马车。车厢内光线幽暗,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正在为年幼的姬青翰擦汗。
姬如归:“张先生,长书的风寒好些没?”
张高秋声音沉静:“好些了。已经不发热了。只是公子刚刚睡下,大人来得不巧。”
姬如归在姬青翰身边跪坐下来,叹息一声,心疼地摸了摸姬青翰的鬓角:“苦了长书,这般小便要随家族南迁,同行的大夫还要照料伤员,实在腾不出空时时陪伴他。还好有张先生在,让长书少受些罪。先生,去用饭吧,我来陪着他。”
张高秋擦了手:“我正好去取一碗粥给公子预备着。”
张高秋正要起身,却听闻外面传来喧哗声,隐隐还有呼救声,姬如归推开车门,正巧一只碗砸到了门上。碗里干干净净的,已经没有食物。
随军正拦在马车外,外面的流民不知何时围聚过来,正在争抢姬家的晚饭。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随军只能拦不能动手,所以处处受制。
面黄肌瘦的流民蜂拥而上,越过了随军,豺狼一般抢夺着姬家煮饭的锅鼎,姬家厨子被挤倒在地。四面伸来的手推攘着掀翻了案桌上筷箸,饭菜落到地上,流民们便趴跪在地上手抓着饭菜狼吞虎咽。
张高秋连忙将姬如归拉回车中。
姬如归差点被流民投来的石头砸中额头,现在心有余悸,他让张高秋带着姬青翰,等随军将流民赶走后再出去。没想到姬青翰被巨大的响声吵醒,揉着眼发生何事。
姬如归安慰他:“遇到了一伙流民,在外面抢食物。张先生会陪着你,父亲去看看。”
姬青翰晕乎乎地点头,抓着张高秋的袖子,慢吞吞地问:“高秋姨姨,我们到哪了?”
张高秋掀起车帘一角,往外面看了一眼:”快到巨阳了。长书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姬青翰摇头:“外面流民很多吗?”
张高秋将他抱到窗边,掀起帘子让他自己看。姬青翰望见外面乱糟糟的,各处是趴跪在地上舔舐饭菜的人,姬家的马车不少也遭了殃,被流民翻了个底朝天,姬如归只能让随军优先护着族中人与各位客卿,至于食物只能任凭百姓们争抢。
姬青翰看了一阵,抓住张高秋的袖子,却不说话,张高秋问他怎么了。
年仅四岁的姬青翰流着泪,道:“众生不得饱,残阳泥中歇。常哭饿夜叉,人人不可活。高秋姨娘,该怎么结束乱世?”
张高秋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姬青翰却踮起脚,努力往外面看,连忙抓着张高秋的袖子一扯:“姨娘!我看见一个小孩!他要被踩死了!”
姬青翰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门,跳进人群里,张高秋在后面没能抓住他。四周传来惊叫声,姬青翰仗着身量小,在流民里穿行,终于找到了那个趴在地上抱着脑袋的少年。
他想伸手去拽对方,但周围的流民并没有注意到他,将他撞到在地,姬青翰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少年身边。少年抬起脑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按着姬青翰的脑袋,两人缩成一团趴跪在地上。
少年警告他:”别动!小心被踩死!”
姬青翰也不敢再乱动了,隔了许久,流民被驱散了。张高秋将姬青翰抱起来,随军则一把揪住少年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那少年穿着一身单薄的破烂衣物,浑身都是伤,唯独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亮得惊人,被人提起来在空中张牙舞掌,对着随军脑袋就是一拳。
他虽然瘦弱,可那一拳可包含了他浑身的力气,将随军打得一踉跄,松开了手,少年滚落在地,却没有爬起来,张高秋再看时,发现他已经饿昏过去。
姬青翰道:“那少年便是楼征。”
“楼征说,自己本是旬阳子弟,自幼贪玩不喜练武,因为常听着门中大师兄的事迹长大,所以十分敬佩对方。楼征的大师兄许多年前就离开了宗门。直到成王二十二年,楼征收到一封信,信是丰京传来的,信中说,他的大师兄在战场上失踪了。”
“楼征不信,于是独自出门寻人,没想到在途中迷失方向,跟着流民一路去了东南,饥寒交迫,几乎饿死。我见他可怜,便求父王将他留下做我的侍剑童子。”
后来旬阳门中来人,要将楼征领回去,赋长书拒不放人。甚至又请周恒公做楼征师傅,传授其武艺。
“他留在孤身边做了太子右卫率,顺带寻找自己的大师兄。”
卯日原本兴致勃勃地听他说过去的事,听到张高秋的名字时,有些意外地扬了一下眉,而后转过头仔细回忆着什么。
“你说楼征是旬阳子弟?是不是旬阳那个出武林高手的麒麟阁?”
姬青翰点头:“是,怎么了?”
卯日恍然大悟:“我就说为何楼征的手骨与指纹这般熟悉。灵山十巫里也有一位出自麒麟阁,是大祭司社君的右护卫百里,也就是我的二哥。他名为谢飞光。麒麟阁专门培养杀手、暗卫,这些人往往专精暗器,常年训练下掌中有一层厚厚的茧。我曾摸过二哥的手掌,与楼征极其相似。”
他眸子亮晶晶的,瞧着姬青翰好似一尊宝贝:“弟弟,你怎么又遇到我高秋姐姐,还捡到了我二哥的师弟?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姬青翰沉默了一阵。
他私下会称呼张高秋为姨娘,而卯日与张高秋平辈,那岂不是也能做他的,舅舅?
他的舅舅现在正坐在自己腿上,环抱着他的肩颈,两人挨得极其近,只要微微垂首就能接吻。
他板着脸:“别乱动。灵山十巫其余九巫都是天之骄子,平生惊艳绝绝,他们的故事单拎出来能著成书册。怎么就你胡搅蛮缠,没个正形。活像、”姬青翰瞧着卯日那张妍丽的脸,停了一下,才说完后半句,“活像几辈子没见过男人?”
卯日亲了亲他的眼睑,坦然道:“是呀。没见过。”
他又贴到姬青翰耳垂边,手指却顺着姬青翰的胸膛下滑,“做大祭司需要主持祭祀巫舞,所以我常常会跟着上任祭司练习舞蹈,保持身体柔软劲韧。巫舞里有一个动作需要下腰,大祭司会让我嘴里倒衔着一只酒樽,向后下腰直到头顶挨到地面,同时保持酒樽里的酒水不洒。所以我能正面骑在你腰上自己动,也能反身背对着你,然后弯下腰来和你接吻。能做到这些姿势的人,可没几个,太子爷难道不想试试?”
姬青翰没有回话,只同他对视了几息,随后偏过头,他捂住自己唇咳嗽了几声。
卯日仔细看时,发现他耳垂微红,目光闪烁,没有看他。
卯日趁热打铁,掰正他的脸,吻了过去。随后啄着他的唇皮,暧昧道,“弟弟,不用手试试。”
第25章 玲珑书客(二) 不许喘。也不许叫。……
姬青翰没有回话,这种时候再三拒绝的人便是落了下风。
卯日很满意他这种识趣。
虽然是被迫,可也在配合。就是不知道太子爷心里是不是在想着等自己痊愈后将他大卸八块。他觉得有趣,连带着染指姬青翰这件事也变得生动起来。
卯日骑在他身上,直跪在四轮车中,原本宽敞的位置似乎变得逼仄起来,看上去像是将姬青翰困在方寸之地。
他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搭在姬青翰的肩上,垂着头凝视对方的眉眼。
实话实话,卯日很喜欢亲吻姬青翰的眉眼。
病痛如同恶鬼缠绕着太子爷,姬青翰近来总是皱着眉目光阴郁,但有时候,他的眸中又透露着一股野心与强势。
虽然是被卯日压在轮椅上亲吻,他靠着椅背中却是享受的那一方。
这让卯日更想招惹他,他带着笑,故意道:“太子爷,吻技有待提高。”
姬青翰捏着他的大腿,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他的脸庞正对着卯日的腰腹,于是凑过去吐了一口气,就这么咬开了卯日的腰封。
他掀起眼帘,睨了卯日一眼,隔着细腻的衣袍深深地吻他。
屋内很安静。
只有一声短促的、似乎是惊诧的闷哼。
夕阳将苍穹熨烫出一片瑰丽的橙红色,霞光透过纱窗映照到相拥的两人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拖长,仿佛两株树木纠葛生长。
卯日身上的银饰淹没在姬青翰的衣袍中,他的身体细微地一颤,腹部一缩,紧接着大腿被姬青翰五指紧攥住。
姬青翰很用力,指腹陷入皮肉,就像是用铁索将卯日扣压在了椅中,他猛地一拽,逼卯日压下身,坐在自己腿上。
姬青翰的半边侧脸印上了霞光,璀璨的暖光没有让太子爷锋锐的眉眼变得柔和,反而散发着一股狂厉之意,若不是因为伤病面色偏白,他的面色估计会更加骇人。
姬青翰冷笑着说:“那不如就拿你练习。”
“转过去。背对孤。”
卯日眨了一下眼,身体还没做出反应,姬青翰已经一巴掌拍打在他的大腿上,力道不重,但却叫他身体一酥,神色古怪地瞧了姬青翰一眼。
“快点。”
兴奋感如潮涌来,卯日抿着唇折过身坐在他怀里,脊背贴着姬青翰的胸膛,姬青翰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靠在他的耳边冷漠地下令。
“孤今日想要安静养病。所以你不准喘。”
“也不许叫。”
“如果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抚上卯日的小腹,声色阴狠:“孤就命人在你身上穿两个环。反正你哪张口都下流,不如再多几个。”
谁想卯日身体一颤,声色隐隐激动。
“嗯……太子爷,我好喜欢这样你。”他说,“真想让你快点好起来,把我从你的四轮车上干到你的虹车上。”
他背对姬青翰,看不见太子爷的神色,只是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孤的虹车您想都别想。”
卯日捂着他的手掌,有意遗憾地回答:“真可惜,那只能让您在四轮车上把我干得死去活来了。”
他顿了一下,拖长语调,声音似是一片羽毛撩过姬青翰的皮肉,“噢我忘了,我现在可是鬼,你可不能再把鬼干死了,只能把我弄活才行。我的太子爷,您说……唔?”
姬青翰不予回答,只是手指爬过他的鼻梁,插进他的口中,用拇指与无名指上下抵着卯日的唇瓣,两指衔住软舌,堵住了他的话。他气得一口咬在卯日的侧颈上,因为有些用力,卯日缩着肩下意识想离开,但又被姬青翰按在腹部的手牢牢困住。
他捕获了一只蝴蝶,可没有闲心将它养在满园的春色中,而是将蝴蝶攥在掌中,用指骨摧折了它的羽翼。
姬青翰对他并不怜惜。
卯日也不在乎他的怜爱。
他只是要一个有趣的人,能让他皱起艳霞般的长眉,在了无生机的鬼域中感受到活人般的灭鼎快意。意乱情迷也好、逢场作戏也好,他笑。他哭。他喘。当汗液随着颈项线条流淌,他获得的自由与愉悦将会攀上高峰。
这是,唯独做艳鬼才能获得的嘉奖。
屋内只有低低浅浅的呼吸声。
姬青翰额上有些薄汗,望着眼角绯红的卯日掀不起一丝波澜,他在卯日的礼服上将手擦干净。
太子爷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听上去似乎是称赞,又似乎是讥讽。
“做得好。孤的命令你都听从了。不过,孤竟然不知道艳鬼也会因为这种事哭。”
卯日坦白道:“太舒服了,弟弟要是身子能行,我也能让你爽到。”
他垂下头,亲在姬青翰的眼睑上,温声诱哄。
“再来一次,青翰。我把自己交给你。”
姬青翰沉默不语,只是注视着他的眉尾,他发现卯日的泪光将眼尾的青黛痕迹洇开了,现在似是一洼春水荡漾。姬青翰胸中烦闷与不爽就淡了下去,他扫了一眼对方嫣红的唇,移开视线,隔了片刻才道。
“将衣服脱了,去榻上。”
晚霞的余温从窗外消失的时候,他抱着卯日坐在榻上。
艳鬼感受不到从温暖黄昏走向寒凉末夜的变化,唯有姬青翰拢着他瘦削但肌理紧实的身驱,交换了一个尚有温度的吻。
屋内没有点灯,两人都没有提。
两道影子在朦胧的月色下缠绵,直到弦月爬上窗户顶端,卯日才抱着他的脑袋,颤抖着身躯,惊叫了一声。
到最后,他竟然没能听从太子爷的命令。
***
翌日,姬青翰得到一个坏消息。
楼征一直没有苏醒。不光是他,春城中凡是被血吸虫蛊种过的祭祀都没能醒来,万幸的是,他们也没有命丧黄泉。
城中大夫轮番把过脉,就连姬青翰不屑一顾的行僧与灵巫都被请来看过患者,结果全都无功而返。
姬青翰不得已让卯日去救治楼征,却见巫礼换了一身深蓝色的礼服,抱着二弦花琴悠闲地走进里屋,他坐在一侧,见卯日神色认真地弹拨着琴弦,音色倒还悦耳,可怎么都不像是在救人。
一曲终了,月万松摇着说:“楼征没醒。”
姬青翰耐着性子问:“巫礼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卯日对太子爷昨夜的服侍十分满意,心情愉快地回答他:“给病人弹曲。”
两人无言地对视片刻。
卯日终于认真回答他:“他们性命无忧。但血吸虫蛊毕竟是凶蛊,血吸虫虽然剔除了,可余毒还残留在体内,所以一时间难以清醒。我需要一些药材制作生金雪魄丹,拔除他们身体里的余毒。”
姬青翰便命月万松取来纸笔,让卯日写药方。卯日写完药方顺手递到姬青翰怀中,用笔杆指着其中几味药草。
“这几味药草较为珍稀,需麻烦弟弟你派人去丰京取来。”他又凑近一些,身上的冷香便渡到了姬青翰身上,“其余药材并不难得,唯独无衣草生长在越一代。好在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人专门种植这种草药,不过那人为人古怪,向他讨要一批无衣草恐怕要费些心思。”
他顿了一下,“就是我死了三十年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还活在世上。”
姬青翰淡然道:“派人前往一查便知。”
卯日触了一下姬青翰的手腕,似笑非笑道:“好巧不巧,他古怪之一便是需要求药的人亲自登门。”
第26章 玲珑书客(三) “孤乏了,你陪孤坐一……
“那万一求药的人正是病人本人,比如楼征这般昏迷不醒怎么办?”月万松觉得不妥。
卯日道:“那就只能提前找几位信得过的亲眷知会一声,等他昏过去后将人抬到百雀堂门前。否则只能就地等死。”
月万松惊诧地睁大眼。
倒是姬青翰勾起唇角:“他叫什么?”
“阮红山。百色寨的人。”
百色距离春城大约四百里,往返至少需要一月,他们不能将楼征独自留在城中,姬青翰便让徐忝准备了三辆马车,准备在第三日清晨出发。
日出东方,天光蒙蒙。
春城的田地里已经有了不少百姓干活,城门口的残骸早已被清除,祭司们正在重新搭建大宴的祭坛。
三两马车停在河堤边。
徐忝将姬青翰腿推上马车,担忧地问:“大人,您真的不在春城多休养一段时日吗?”
陆丰也道:“是啊,大人!要不您等沐统领回来护送您去?百色地势偏僻,又临近越,消息传递缓慢,若真有事,下官们也不能及时增援!”
徐忝犹豫了片刻,又问:“大人,下官还有一事想问。春大人何时被调到丰京去的?为何走得这般匆忙?”
姬青翰偏过头:“孤将他调走的。当时情况紧急,孤让他不必告诉你们。日后他会留在孤的身边辅佐孤。孤不会亏待他,你们不必担忧。”
徐忝与陆丰因为寻不到春以尘几日没有睡好觉,现在听太子爷亲口说提携了春以尘,连忙松了一口气。
月万松歉意地望着两人,她从卯日那里知道春以尘身死,但在太子爷面前,当然不能直接告诉两人。
“万松会代各位护好大人的。”
徐忝嗯了一声,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月小姐,你的孩子,我与陆丰替你照看着,等丰京来人接她,我们会传书给你的。”
他小声道:“大人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月小姐一定要好好把握。我们不能陪伴大人一道去百色,劳你千万要保护好大人!大人有时候脾气大,但其实心肠软,你别忤逆他。以及,照顾好你自己。”
徐忝眨了一下眼,觉得自己提醒得还不够直接,于是坦言道,“月小姐,其实我也看不惯打女人的窝囊废,知道你的事后,那日的遗骸我们都没收拾,正巧李莫闲将遗骸毁了一部分,我们便把剩下的扬了。是以我和春大人的个人名义做的,你不用担心。春大人将所有细节都记载在验尸格目中,万无一失。买凶杀人按律当斩,但我们都认为你情有可原,也可以从轻发落。”
他藏在官服下的手暗暗指了一下姬青翰。
“这不光是我们的想法,还是那位大人的。所以你这次去百色,若是有需要你的地方,不如大胆一试。”
月万松心中五味陈杂,告别两人后来到姬青翰的车辆前,却听姬青翰压低声音问车外的月万松:“卯日呢?”
月万松收拾好心情,左右寻找了一下,回答他:“大人,公子站在一匹白马前不肯动。”
姬青翰掀起车帘,望见卯日果真站在马匹前不肯移动。他同月万松道:“你的马车是第三辆。上车前将卯日叫过来。”
卯日回来时神色之间竟然有些委屈:“弟弟,我想骑马,于是同它商量别摔我下来,它不肯。”
姬青翰盯着那张脸,发现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太子爷不也不明白为什么一道鬼魂竟然想要骑马,甚至还因为会被摔下马在和马匹“商量”。
他静默片刻,朝卯日招手。
卯日没动,倒是他身边的白马识趣地走过去,马脖子上的铜铃声声,马尾撩起卯日的袖袍。
卯日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马,直到马匹停在姬青翰的马车前,月万松打开了车厢门,姬青翰便伸手拍了拍马匹,俯下身在白马耳边耳语了几句。
他咳嗽一声,同卯日说:“过来。”
巫礼施施然走过来。
“手递给孤。”
卯日眨了一下眼,站在车边被姬青翰握住了手腕。
姬青翰便牵着他抚摸上了马鬃毛。
“这是孤的马。”姬青翰警告他,“不许欺负它。”
卯日:“它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姬青翰:“孤还不够你欺负?”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
卯日突然转了性子,挤上了姬青翰的马车,自己跪坐在地上,就在姬青翰的车边,说什么也不动了。
车辆慢悠悠前进,卯日趴在姬青翰腿上无所事事,有时去拨姬青翰的环珮,有时又揉捏着他无知觉的腿。不多时,他趴在姬青翰膝上昏昏欲睡。
姬青翰垂下头,窥见巫礼浑白如雪的脖颈,他伸手拨开卯日的长发,也不说话,只是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卯日的耳廓,像是在爱抚一只狸猫。
卯日支起头,神色倦怠地说:“弟弟,你挠得我睡不着。”
姬青翰却淡然发问:“你在焦躁什么?”
卯日眉眼一弯:“你怎么看出来的?”
姬青翰没有回答他,突然道:“你眼尾的雀翎花了,需要孤帮你重新画吗?”
卯日下意识想寻找铜镜看看自己眼尾的雀翎花纹。
姬青翰又道:“上来,孤帮你重画。”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卯日明白了他的上来是什么意思,于是坐到他腿上,靠着姬青翰,他的面颊也凑近了姬青翰的脸。
姬青翰一手扶着他的腰,手指沾了车厢中准备的清水,抚上他的眼尾,一点点沾湿,再用细绢擦掉了涂花的花纹。
卯日拥有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睫卷翘,眸光流转之间似乎含情脉脉。
“一紧张连笑都忘了,第一次做艳鬼。”他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平静问道:“离开春城开始,你便一直惶惶不安,怎么了?”
“我很久没离开过苗寨了。”卯日看了一下自己手掌,“离开了那里,我感受不到三魂之一的爽灵,实力或许会受到影响。”
姬青翰冷哼一声,攥住了他的手腕,偏过头,将卯日靠在自己肩上,道:“这不是艳鬼该思索的事。闭上眼,睡觉。”
卯日欲言又止。
他察觉到姬青翰的手一直抚着自己的后背,偶尔还会轻轻拍打一下。太子爷倒还挺会哄自己的鬼。卯日朝着他的脖颈吹了一口气,也不等姬青翰反应,就合上眼坐在他怀里假寐。
***
马车停在百色的群山外。
百色的石山不像春城附近群山那般高耸如云,而是低矮圆润,是一个个山丘。山上草木丰茂,山间绿水环绕,水面缭绕着一层薄薄的乳白雾气。
侍从在岸边寻到一个小码头,买了一条船,将楼征抬上去。卯日则推着姬青翰紧随其后。
船只滑行了近三个时辰,转过下一处河湾时,山间隐隐传来了芦笙曲,乐声如同溪水缓缓流淌,又似乎是一只自由的鸟乘风而来。
卯日坐在船舷边,见溪水波动。
绿水上划出了一根竹子。
独竹漂上立着一个人。
对方孤鹤似地站在竹子上,双手横握着一根维持平衡的长竹竿。
那人穿着黑底蓝纹的特色服饰,衣裳上绣着繁复的银蓝色花纹,什么首饰都没佩戴,只是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木架子,架上绑扎着多个鸟巢。
赶鸟人先是拉长调子吆喝了一声,随后手轻轻拍打着腰间悬挂的一面手鼓。
鼓边的苗银如水流动,鼓点合着芦笙曲有节奏响。
湖面微颤,先听见一声鸟鸣。
山林顶端,松枝摇颤。一只蓝孔雀斜飞出来,不紧不慢地绕着赶鸟人环飞了一圈,最后才停在他的独竹正前方。
当芦笙曲渐至高潮,群鸟啼鸣,青山外涌来大批鸟雀,成群结队,如乌云蔽日。
赶鸟人将手探进斜挎的织花小兜中,抓出一把包谷籽,洒向四周,鸟群便在空中接下包谷籽。
月万松得了姬青翰首肯,主动喊对方:“大哥,百色寨还有多久到呢?”
赶鸟人停了洒谷,也高声回答她:“再行船半个时辰就到了!你们去百色做什么!”
月万松道:“我们想去拜访阮红山老先生!问他求一味药!”
“红山师傅十年前便离世了,我是他的首席弟子,阮次山。”
“阮先生,我家公子邀请你上船做客!”
阮次山登了船,将竹竿拉上船。他身形十分瘦削高挑,耳畔边扎着一条长辫,相貌清俊,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他先去看了一眼楼征,又接过月万松递过去的药房核对了一遍,点点头:“确实需要无衣草。”
阮次山又望向姬青翰:“那他呢?需要什么草药?”
姬青翰道:“我是陪他来的亲眷。”
阮次山似乎猜出什么,笑道:“你既然知晓我百雀堂的规矩,那可知道,我百雀堂活人不医。”
卯日站在姬青翰身边,疑惑地嗯了一声,朝着姬青翰小声道:“难不成换人也换规矩了。”
阮次山看不见他。
“他中了血吸虫蛊,半条腿迈进鬼门关,至于我……”姬青翰顿了片刻,目光不经意掠过卯日,“我曾跌下过春城外的高崖,双腿被人砸断,如何算不得死人?”
阮次山打量他片刻:“我见你眉心总笼罩着一层阴云,你是否被什么东西缠身?”
姬青翰眸光一暗:“不劳阁下挂心。”
月万松见气氛低沉,当即问道:“阮次山先生,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阮次山也不是纠结的人,闻言道:“我是百色的赶鸟人,在为六月祭祀做准备。你们来得挺巧,五日后便是百色一年一度的赶鸟节。你们想要求无衣草,可以。今年百色的祭祀上有一面鼓,我想要,你们去取来,我就用一株无衣草与你们交换。”
还有半个时辰水路才能抵达百色寨。
阮次山立在船头,伸手供一只花花绿绿的舒雁鸟停栖。那只舒雁能口吐人言,十分讨月万松欢心。
月万松便向阮次山讨了一把谷籽,放在手心期待舒雁鸟飞到自己掌上,逗弄了舒雁鸟一阵。
姬青翰回到船舱中休息,卯日便在一侧同姬青翰说:“我认识阮红山先生,是因为我的五哥颓不流。”
月万松净了手,走进船舱,闻言低声惊叹一声:“小女也知晓他。或许说,读过数算名篇的人都认识颓不流先生。”
卯日微笑着点头:“没错。五哥擅长数算。他与高秋姐姐是青梅竹马。但五哥自小身体虚弱,跟着山中仙人隋乘歌练过几天八段锦,一直在川蜀养病。养病之余他便自学了堪舆、数算、天文。”
成王元年,颓不流写了一卷算术篇章。篇章广为流传,颓不流成了西周盛极一时的名士。就连成王也将篇章收录,一直想见一见这位身体虚弱却有大才的颓不流。
“就是可惜,成王十二年九月,西周疫祸初显,成王姬野下旨将五哥接到丰京养病,但五哥在途中感染疫病,性命垂危,不得已停在安邑荷花台。”
卯日声音平静:“成王十三年,西周大疫第二年春节。五哥没能扛过去,于四月病死在荷花台。”
“他死的时候,高秋姐姐没能赶回来,两人没见上最后一面。四月末的时候,宣王为其送葬,知晓颓不流生前喜爱空山鸟语,于是命送葬的队伍纷纷学鸟雀啼鸣。千人便在空山之前学各种鸟叫。”
百鸟啼鸣,如临空山。
官吏与学生们面上戴着洁白方巾,身穿白衣,模仿着鸟叫声。
一身素衣的张高秋便是这时候来的,她骑马立在山坡顶。
张高秋手持着芦笙,在山坡上吹响了乐曲。
众人模仿鸟叫的声音低微下去。
卯日听见了翅膀鼓动的声音,他抬起头,睁着通红的眼睛努力去寻张高秋的方向。却见张高秋身后的山坡上,群鸟如同黑潮喷涌而出。
霎时间,鸟叫声嘤嘤成韵。
鸟群环绕着送葬的队伍伴飞,那叫声似泣似诉。
“高秋姐姐一直遗憾没能见上颓不流最后一面,所以独自南下深入百色,请阮红山先生出山,赶来群鸟只为了同五哥道别。”
月万松恍然:“所以百色的赶鸟,是纪念颓不流先生。”
船舱外又响起人声,但却口齿不清,卯日仔细辨别了一下,觉得不像在场的人声。
月万松回答:“大人,那不是人在说话,是阮次山大哥养的一只舒雁鸟,聪慧机敏,能口吐人言。我听大哥说,那只舒雁很特别,寻常舒雁只会说一些平安喜乐的话,但阮次山大哥的那只,却经常说一些红啊白啊的颜色,很厉害!臣女想再去看看舒雁!”
姬青翰准许了,月万松便揭开帘子出去了。
姬青翰却在此时问卯日:“我曾在张高秋的自传中看见,她说颓不流是试药无果病死的。卯日,他是怎么死的?”
卯日偏过头:“你真想知道吗?”
姬青翰镇定地注视他,卯日走到他一侧坐下:“还记得之前春以尘给你的生金雪魄丹吗?”
那枚丹药十分好用,春以尘几乎从不离身。
“那便是我为了西周疫祸炼制出来的丹药。”
“五哥来丰京的途中染病,病因十分蹊跷,寻常御医都诊断不出结果。我便知晓他感染的是,我与高秋姐姐在寿春遇到的瘟疫,也就是血吸虫病。我不敢放松,却也不敢轻易断言是瘟疫,只每日问诊五哥,开始着手研究药方。”
卯日知晓这种病的厉害,能让寿春家家有僵尸,他半分也不敢怠慢,恨不得早晚都守着颓不流,研究病理,早日找到解药。
他说:“我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病,医书上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药方需要一点点试出来。我不眠不休改了五日药方,累得在五哥养病的屋外睡着了,隔日又被五哥的咳嗽声惊醒,我爬起来去看他,发现他的病更严重了。”
***
一罐一罐的药汤下去,颓不流的病一点不见起色。
外面烽火流天,疫祸已让西周大乱。
颓不流靠在窗边,仿佛只是一副皮包骨头,身上的血吸虫停在手腕上不动,他手边散落着还未写完的数算篇章。
卯日抱着新的药方冲进去:“五哥!我又想出了新的药方,这次一定救好你!”
颓不流虚弱一笑:“以尘,还是这么积极。”
他见卯日没有戴方巾,立即偏过脸,掩住自己的唇鼻,严肃道,“怎么不戴方巾冲进来!咳咳!去,戴了方巾再进来!”
卯日不敢触怒病人,连忙退出去净了身,重新摸出方巾戴上,才跑到颓不流病床前,给他看新的药方。
颓不流安静地听他说每张药方,突然发问:“外面多少人染病了?”
卯日身体一僵:“没有的事,五哥,都是小病,你好好养病,不用担忧。”
“卯日。”
颓不流少有唤他全名的时候,他总是在病中,精力大不如从前,平日都是笑着唤他以尘,卯日知晓他对此事十分认真,也不敢看他的目光,只垂下头,回答:“六成。”
颓不流没有表现得很意外:“陛下怎么说?药方研究出来吗?”
卯日摇头。
颓不流似乎想摸一摸他的头顶,他叹息一声:“以尘,别哭,不是你的错。”
他努力直起身子,从卯日抱来的药方纸中抽出一张,扫了一眼:“我近来有个想法,以尘不辞辛苦写了这么多药方,我的病却不见起色。我听大夫们说此病凶险……想着或许是药效不够猛咳咳,不如,你换一批药,再让我试试。不必考虑我的反应,当我是寻常试药的人即可。”
“不行!”卯日立即反驳他,就要夺回药方:“我怎么可能拿你试药!”
卯日抬眸,视线撞进颓不流眼中。
颓不流的目光十分镇定,却有一股被病痛缠身的忧虑之感萦绕不散。
卯日忘不掉颓不流的那个眼神,夺走药方的手便顿在了原地。
颓不流努力坐直身子,缓缓道:“以尘,我幼时读书时,便想着,我如今为学生,明白万物造化的道理,日后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我此生潦倒,终日缠绵病榻,无法实现心愿。”
他缓慢而坚定地抽走了药方。
“而如今,有一个解救万民的机会摆在眼前,我难道该视而不见吗?以尘,哪怕献出我的性命又如何?又如何呀?我本就是人命危浅,一条命换取千万条性命,何止是值得。”
他笑着追问:“以尘,你说,五哥说得对不对。”
卯日知道,他心意已决。
他跪坐在原地,直到腿脚发麻,才俯下身向着颓不流行了礼,额头抵在手背上,眼中含着泪,声色喑哑地回答对方:“五哥,我会治好你。”
颓不流知晓自己的身子,也不愿他有太多负担,淡然地说。
“尽力而为罢了。”
“哥哥相信你会治好百姓们。”
***
卯日不再继续开口了,只是从袖中掏出了方盒,里面原本该放着两枚金箔包衣的丹药,但现在却空着。卯日的指腹摩挲着方盒,目光幽幽。
“五哥染上瘟疫近半年,半年内总共试药七十三次。到后来,他试药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我听见他在咳嗽,在嘶吼,他好疼,疼得在榻上掐自己。有时候,我给他检查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血吸虫造成的血口,还有青紫掐痕。我就会懊恼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不能再厉害一些,不能再努力一些,不能研制出真正的药方。”
卯日平静地说着过去的事,姬青翰望过去时,见他眼底泛着一层光,他以为艳鬼在哭,可其实什么都没有。
卯日没有哭。
“我站在门外抱着药碗,满心愧疚,我恨不得自己替五哥。可是、可是我答应了五哥,不光要治好他,还要治好百姓,所以我捡起药方,走进去记录五哥的反应。他说哪里疼,我一定记下来,他说哪里没有了知觉,我也记下来。他说……他说着说着晕过去,我还要救醒他,继续问他感觉怎么样了。”
“我记载他病理的书,垒了有一人高。废掉的药方全拿去充当柴火,据说,那些日子,房中的炉火一直未歇……”
“四月的一日,荷花台天光破晓,我端着新的药碗走到门前,发现门前养的碗莲竟然早早开了,花香清幽,让人神清气爽。五哥平日最喜欢拨弄碗莲的花骨朵,我还在想,他见了花开一定很高兴。与此同时,我察觉到,五哥那日清晨也没有咳嗽,我想着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卯日敲响了房门,告诉颓不流自己来送药。屋内却没有响起往日的铃声。
颓不流患病没有力气,于是和卯日讨论着,在榻边系上一个铃铛,有事便摇铃铛唤人。
卯日想得了颓不流应许再进去,可屋内一片寂静,铃铛声迟迟未响。他试探着推开房门,却见颓不流趴在塌下一动不动,五哥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跌了下来,也没有力气去够那枚铃铛。
卯日惊惧不已,汤碗摔落在地,他跑过去抱起颓不流,见对方闭着眼,面下鼓起一团,血吸虫已经爬到了他的侧脸。
卯日流着泪喊他五哥,给他服下吊命的药物。
颓不流终于苏醒过来,只是奄奄一息。
卯日见过许多回光返照的人。
很多很多。
自己的五哥也是其中一个。
颓不流虚虚睁开眼,辨认出是卯日,也无力要他戴上面巾了,只是缓慢地说:“以尘……若你遇到月精,劳你劝让她别伤心……玉京子平生虽然大起大落,功过难评,却是真心实意爱她、护她,有他在,我也放心。”
他喘了半天,嘴角渗出血。
说了最后一段凄美的故事。
“以尘,我眼前有一座玉石所砌的高大楼阁,楼上湘娥仙姿玉貌,舞若游龙。楼上乐师演奏的箜篌仙乐,声坠九天。鸟舞鱼跃,空山凝云。好美啊。”
“以尘,我看见他们在向我招手,他们好像在等我。我想,我该去赴约了。”
颓不流抚摸了一下卯日的头顶,嘴唇翕动,眼角滑下一滴泪。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合上了眼,手掌从卯日的发顶落了下去。
他去玉楼赴召了。
***
“五哥在我怀里病死了。”卯日道,“那是我第一次亲自送走自己的亲人。”
但谁也没想到,半年之后,他便被烧死在苗疆。
姬青翰朝他伸手。
“过来。”
“做什么?”
姬青翰没有回答,只是强硬地攥过他,捏着卯日的后颈,将人压在自己怀里。
“孤乏了,你陪孤坐一会。”
卯日靠在他怀里,胸膛相抵,他感受到对方的心脏在缓慢而稳定的跳动,温热而宽阔的触感让他许久未说话,他不知道姬青翰什么态度,只是觉得姬青翰揽他的手有些用力。
“你在为我五哥伤心吗?”
姬青翰有些不耐烦:“你便这么认为吧。别吵。”
第27章 玲珑书客(四) 天生杀星,飞光谢酒。……
卯日只安分一柱香,手指便摩挲着姬青翰的耳垂,轻柔地揉捏对方。
“弟弟,你能同我说说其余灵巫的结局吗?”
姬青翰偏过头,躲过了他的手指:“那便从慧贵妃讲起。西周疫祸的第三年,董淑妃矢口咬定疫祸与慧贵妃离不开关系,指认社君身为灵巫之首,结党营私,包藏祸心。成王遂将社君软禁宫中,不许贵妃离宫半步。
“绥靖之乱开始后,不夜侯许嘉兰调任回京,他出任孤竹太守时,逼成王将社君放了出来。但社君对成王心灰意冷,主动请旨随军北上。”
“成王不肯,社君便拔箭出鞘,张弓引弦对准了董淑妃,山君怒吼一声,四周亲卫无不畏惧。她铁了心出宫。”
自古没有贵妃随军出征的先例,成王不肯为她松这个口。
社君自道家中亲眷在疫祸之时全部已死,只身一人,浑然无惧,当日一箭射死了董淑妃。
姬青翰停顿了片刻:“社君有独身射虎的经历,我原本以为她该是一位有勇有谋、沉着冷静的女子,未曾想她竟然敢一箭射杀妃嫔。实在冲动。”
“我便翻阅了其余人的生平,突然想起昔日玉京子被贬,也是因为董淑妃那句玩笑,自古天子驾六,所以后来许嘉兰才会在宴会上醉酒顶撞董淑妃,自请去了中州。”
“那么,她当日行事,只有一种可能,社君在为玉京子报仇。”
董淑妃身死,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有官员请旨成王即刻赐死妖妃社君。而部分人则认为不夜侯正出兵孤竹,不宜赐死他的长姐。
“成王无奈之下,只能下旨再一次软禁社君。但这一次,社君没有坐以待毙。”
成王亲自去见社君,却见慧贵妃宫中宫门大敞,没有一位宫女,通传的宦官迟迟未回来,成王的仪仗队便踏入宫中。
两扇大门缓缓合上,起伏的高墙后响起虫笛声。似是藏在深山野林中的最后一声回响。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慧贵妃脱了一身贵妃服制,穿着一身蓝紫色的长袍,身上诡谲的图文似熊熊烈火,她身上银饰繁复,举手投足间便响起流水般悦耳的响声。
社君正在对镜梳妆。
鲜红的唇泥印在两片丰润的唇上,美目如同秋水盈盈,慧贵妃当真为丰京第一美人,也不怪成王当年非要点她入宫为妃。
宦官拉长声调斥责她:“罪妃季回星!陛下在此,怎么不起身接驾!”
房门碰的一声关上。
山君低声嘶吼着,一步一步走到社君身侧,朝着成王的仪仗队虎视眈眈。
众人惊惧不已,宦官连忙大喊。
“这头畜牲怎么在这!侍卫呢?怎么还没将它赶回百兽园!”
社君回答:“是我将它留在宫中的。秋公公,山君好歹是我养的白虎,你骂它畜牲,不就是骂我。”
她站起身,半分眼神也没有分给宦官,直接逼问成王:“姬野,卯日已死,你为何不放我出宫?”
成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高坐在轿辇上,回答她:“爱妃今日又在胡闹。只是这身祭祀服饰实在合身。没想到爱妃穿蓝紫色也是这般貌美。”
“姬野!”社君面沉如水,“你把他关在哪里?”
姬野的目光也沉郁下来:“季回星,董淑妃道你与谢飞光暗中苟且,互生情愫。朕一直相信你,认为是董淑妃心生嫉妒,信口雌黄。你入宫这么多年,从对朕不屑一顾到殷切爱护,朕都看在眼中,你决计不会为了一个下人背叛朕。但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还在问他的下落?季回星,你大胆!区区一个护卫,朕要他死,他就得死!”
社君冷笑一声:“姬野,我便知晓你怀疑他。所以今日也不是在问你要人。”
她抬起头,掌中出现一只虫笛。
“姬野,你这皇帝做得好生无能,三年疫祸,紧接着又是绥靖生乱,你若做不来皇位,不如换人来坐。”她目光中充满野心,“比如我,就比你更合适皇位。”
社君是灵巫之首,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给她的名头。
那日宫门紧闭,虎啸声声,虫笛凄凛。许嘉兰的军队驻守在宫墙外,无人敢进出。
姬野原本以为季回星不过一位女流,有自己近卫在此,就算有山君在侧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没想到不出片刻,身侧近卫全全惨叫着倒了下去。
殿门外响起一阵砸墙声,姬野转过头。
瞧见外面青天白日,一道雄壮的影子堵在门口。
那个怪物就这么逃出了天牢,拖着脚铐与手铐杀到了社君的宫殿前。
姬野怒目圆睁,气得面红耳赤,厉声质问她:“季回星!你还敢说自己与他绝无私情!你们这对……这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殿门被砸开,谢飞光站在外面。
谢飞光已经算不得一位正常人,他身材极为高大,手脚上各拖着一个巨大的铁球,限制着行动。他虽然拥有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长相,但肤色却是青色,瞳仁里一片漆黑,是一具会行走,但却没有意识的傀儡。
负责为大祭司查听世情的右护卫,百里,谢飞光。
社君一见到他,如遭雷劈,脚步一踉跄,手按在梳妆台上,半晌才回神,她不可置信,饱含怒意地问道。
“姬野?你拿他试药?”
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拿他试药?”
“云螭已经拿自己试药了,卯日也将药方全给你了,还不够吗?你还想多少人为你试药?啊?姬野?他死的时候还在想着救更多的人,而你呢!你把灵山十巫当什么?你养的一群狗?想活就活,想杀便杀?”
季回星流着泪,冷静地说:“姬野,你不得好死。”
她为姬野量身打造了一枚蛊。
天生杀星,飞光谢酒。
“她控制了姬野,对外宣称成王一病不起,随后自己身披黄袍,登位摄政。”姬青翰的神色竟然没有半分难堪,而是自然地说,“慧贵妃……社君当真对得起她的封号,她雷霆手腕,绝不心慈手软,反对她的群臣一律斩首示众。不夜侯许嘉兰在外征战,她凭一己之力扛起了摇摇欲坠的西周。”
绥靖之乱的第六年,女帝社君杀上了战场。
左右护卫山君与谢飞光随行。
谢飞光没有自己的意识,他原本身手了得,被姬野暗中试药多年,早已成为非人,上了战场便如同一具凶器,不知疼痛,不畏艰险,敌军见了无不胆战。
而山君陪伴在社君左右,从不离身。
最后的原阳之战持续了三月之久,战场极为惨烈,山君在战场被万箭穿心,谢飞光从此失踪。
社君屏退所有人,抱着山君的遗骸,坐在帐中哭了一整夜。隔日班师回朝,她最先做的事却是写了一封退位书,将皇位还给了姬野。
灵山十巫向来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
社君认为他人无颜评说自己的此生。唯独在龙驭宾天前,召见了月精张高秋。
那时,张高秋青丝已白,蒙着面,撑着伞立在一株木芙蓉树下。
季回星见着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也曾持伞,在孤鸿桥上一舞,就是那日,她与谢飞光有了一面之缘。
后来,季家父调任丰京,季回星举家搬迁至丰京。宫宴上老太妃对社君十分满意,想将其纳为成王的妃妾,特意召社君入宫。
为了让少年百谢飞光成为自己的暗卫,社君最终同意入宫。
她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丢失了所有想要的东西。
天生杀星,飞光谢酒。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卯日闭上了眼。
隔了一阵,他怅然地说:“二哥,其实喜欢长姐,但他性子沉寂,从不感情外露,我也是好久才发现的。我在世的时候,他总是追随在长姐身侧,长姐若在宫中,他便藏起来,无人发现他。”
“他是麒麟阁常年位居杀手榜榜首的人,武艺高强、身轻如燕,可却心甘情愿陪伴在长姐身侧,形影不离,就这么过了二十余年。”
他活成了季回星的影子。
季回星在哪,他就藏在阴影中守护着对方。
卯日平复了许久,也不敢问其余人的结局,姬青翰抱着他,发现他靠在自己肩上,正无声地流泪。
“她们肯定很难过。”
越是回忆,他便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感笼罩着,卯日早已经在疫祸第二年身死,就算知晓那些过去,卯日也没办法为故去的人分忧。
姬青翰拢着他单薄的脊背,沉默片刻,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偏过头,有些生硬地吻到他的鬓角。随后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堪称温柔地哄他。
“哥哥。别哭了。”
他用指腹触了一下卯日的眼尾,“你的眼妆哭花了。”
卯日不知怎么的,破涕为笑:“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
“那你想如何?”
卯日直起身子,将额头抵着他的头角,睫毛上还带着泪水,姬青翰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听见他说。
“你亲我一下?”
姬青翰扶着他的身体,亲到了卯日的眼尾。很轻柔的一吻,就像是一片叶子扫过了眼尾。
卯日眼睑轻颤,周身泛起酥麻之感,他五指微动,攥着姬青翰的衣袍,免不得心头一悸。
“都做鬼了,就别哭了。谁欺负你了,你吓死他吧。孤会保你的。”
“弟弟,你要是做了皇帝,铁定是昏君。”
姬青翰眯起眼:“孤做过的混账事不只这一件。这就成昏君了,未免太容易了。”
卯日弯了弯眉:“艳鬼眼下心情好,晚上嘉奖你。现在告诉我许嘉兰的结局吧。放心,我与他关系平平,就算听见伤心的事,也不会哭的。”
姬青翰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许嘉兰的经历其实是最多、最长的。他十五岁入朝为官,因为玉京子一事自请去中州。”
据说,许嘉兰在中州时因没有功名常穿白衣,某日遇到两只乌鸦分南北飞,于是令人占卜。巫师说:三年后,重回丰京。许嘉兰不以为意。在那之后,他在中州立下赫赫战功,且向东北行三千里,官拜车骑将军,世人谓之不夜侯。
“这是你还在世时发生的事,”姬青翰道,“你离世后,许嘉兰鼎力支持慧贵妃,从孤竹调任回京。成王十六年,玉京子驾鹤西去,许嘉兰原本远在北方战场,听闻噩耗后,在同年十一月路过玉京子的衣冠冢,将玉京子身前佩剑挂在了墓碑边的松树上。”
“你还记得月万松曾说,玉京子因为醉后失仪,丢了自己的佩剑吗?许嘉兰去把佩剑寻了回来,连夜去看望玉京子,没想到只见到了自己兄长的一座孤坟。”
玉京子当真是同他置气,死后都没见自己弟弟一面。
“他的结局,谁也没想到。”
成王十七年六月,不夜侯正在同何儒青等人巡查,马走到半路,许嘉兰突然捂住心口,面色快速灰白下去,紧接着手一松,整个人就从马背跌落下去。
就这样,身死。
“有人说,他是过劳而死。”
也有人说,许嘉兰便是那只乌鸦,歇了枝。
而玉京子便是落水的白虎,从此淹死湖中。
“乌鸦歇梁,梦中遇虎。灵童引路,玉楼赴召。所以孤听春以尘说这十六字时惊诧不已,这其中三个,指的便是三位灵巫的结局。”
第28章 玲珑书客(五) 弄脏孤的手。
姬青翰若有所思:“那剩下的灵童引路,指的是谁?”
卯日熟悉的灵山十巫中人,竟然只有张高秋寿满天年,他心中五味陈杂:“我少年时曾听社君说过,十巫中有两位是隐士,他们从不参与西周政事。大部分灵巫都没见过他们。”
既然没见过那两人,张高秋的自传中自然不会记载。
姬青翰换了一只手揽卯日的腰。他的手十分冰凉,摩挲着肌肤的时候,让卯日浑身酥痒,他不自觉挺了一下腰,抓着姬青翰的臂膀,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
“说话就说话,别挠我,小姬。”
姬青翰皱了一下眉,将手挪开,就让卯日坐在自己腿上,也不去扶,他身躯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你死之前对人也这样?”
卯日坐在他没知觉的腿上,明知故问:“哪样?”
姬青翰似乎吐不出那个词,他瞟了一眼卯日的腰,忽然双手捏住卯日的腰肢,手腕猛地用力,竟然将卯日举起来,随后将人放回自己腿上,低低地咳嗽起来:
“好轻。”
卯日没说话,脑海里还残留着侧腰被抓握的感觉,他手撑在姬青翰身后的椅背上,微微垂头。
“这么有力,之前用手的时候怎么不抓我腰?”
姬青翰偏过头咳嗽。
卯日紧追不舍:“问你话呢,弟弟,嗯?”
姬青翰没头没尾地回答:“要到百色了。”
卯日对于他抗拒不回答的态度有些不满意,凑过去咬到他的下颌,没等姬青翰反应,五指往上一撑逼迫姬青翰仰起头。
卯日顺势吻到姬青翰的咽喉上,双唇轻启,似是叼着一枚饱满的玻璃葡萄,叼着姬青翰的喉结一含,他听见姬青翰闷哼一声,身躯突然紧绷,便咬在喉结上,轻慢地用舌尖去触碰对方滚动的喉结。
姬青翰咽喉间滚出一声喟叹,捏着卯日的后颈,试图将人拉开,但卯日又往前挪了一下,腰腹紧贴着他的腹部,一只手撑在姬青翰的胸膛上。
他寸步不让,甚至更加靠近。
姬青翰捏卯日后颈的手,改为圈住他的脊背,掰在卯日的肩上,他闭着眼,一把将卯日掰开。
退开后,卯日满意地瞧见,姬青翰的咽喉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姬青翰斜睨他一眼,眸中晦暗不明,他深呼一口气。
“卯日。”
卯日怎么可能会听从他的话,他正在兴头上,抚玩太子爷就像是在抚玩当年的山哥。不同的是,他没有故意引诱山君,只是一心一意挑逗姬青翰。
看他面色几经变化,目光逐渐幽深,一副想要弄死他的模样,卯日便乐得自在,兴致勃勃地凑过去,朝着他的面颊喷出一口热气。
“你能拿我怎么办呢,弟弟。好可怜啊,这副忍耐的模样,”他趴在姬青翰的肩上,凑近对方的耳垂,故意喘给太子爷听,“可惜,你连弄死我都做不到。”
姬青翰几度张口,抓握卯日手腕的手都紧了几分,他盯着卯日,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要到百色了。”
“所以?”
他道:“所以你还有片刻时间,弄脏孤的手。”
船舱内十分安静,他俩对视片刻,没有再去回忆那些叫人怅惘的过去。
姬青翰抽走了卯日的腰封,将他侧抱在怀中,低头吻到卯日的唇角,堵住艳鬼嘴里漏出来的短促欢愉之声。
浪花撞到船板上,航船随着起伏的浪微微摇摆,外面云雀纷飞,百鸟过山。航船内门窗紧闭,看上去有些冷清。
姬青翰抱着艳鬼,他抚慰卯日的时候带着一股狠意,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但卯日全都不在乎。
或者说做鬼三十年后,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在卯日这里逐渐变得陌生。
三魂被迫分离,他在世间浑浑噩噩地漂泊,早已经感受不到快乐,就连悲戚之情也随之遗忘。于是他会爱上人的温度,迷恋上一切凶狠、疯狂的存在。
太过平淡的情感在鬼魂这里掀不起一丝波澜,根本不值一提。
他先是被一点点疼痛缴住神经,随后就被汹涌的快意侵占了大脑,彻底忘记了那些悲哀的人与事,被扣住雪白劲韧的腰,在姬青翰怀里细细地颤抖,双手环抱着姬青翰的肩颈,一遍又一遍承受舔吻。
没有感情的吻。
一方是温热的人,一方是冰冷的鬼。
可似乎又是缠绵悱恻的,好似真的有情谊从唇舌的纠缠中生出来,随着亲密无间的拥抱,变得充满温情,甚至延伸出虚假的爱意。
叫人逐渐沉沦其中,流连忘返。
因为环境受限,卯日不能喘出声,外面的月万松估计会听见。所以姬青翰贴心地堵住了他的声音,只是居高临下观测他身体的反应,并施加合适的动作,让卯日爽得身体震颤,几度脊背紧绷。
行舟在轻缓的浪中摇摆,船舱里没有声音,只有深吻的两人,似是纠缠的两株水草。
卯日恍惚中掀开眼帘,迎上姬青翰没什么表情的脸,对方眼下的青紫痕迹更重了,明明是个活人,倒比他这道幽精还像鬼魂。
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指腹轻轻揩着姬青翰的皮肉,薄薄的指尖掠过他的眼睑,在姬青翰浓重的眼圈上打转。
情爱总是能叫人快速从哀伤中抽离,卯日几息前还在因为其余灵巫的结局失落,现在那些遗憾之情却被抛在脑后,他重新做回了无忧无虑的艳鬼,掌控着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灵魂被欲望俘虏。
他慢吞吞地问:“啊嗯……青翰,你有喜欢过人吗?”
姬青翰在用细绢擦手,闻言停了动作,他沉默片刻,才道:“没有。”
卯日笑道:“那你试着喜欢我。”
这句话不是提问,像是神袛居高临下给太子爷下一道冷冰冰的命令,仿佛喜欢也成了轻飘飘的言语,轻得似是白洛河上漂浮的松柏香烟。
除了宣王姬如归,没有人敢这般同太子爷说话。姬青翰心中不满,古怪看了他一眼,冷淡地回复卯日。
“孤不可能喜欢你。”
姬青翰摸了一下卯日的脸颊,凉丝丝的,没有活人的温度,估计只有傻子才会喜欢上一道鬼魂。
他顿了片刻才道,“灵巫之流,本是这世上最莫须有的东西。怪力乱神也只有弱者才会信仰。”
卯日握住他的手指:“喜欢不是信仰。”
姬青翰却道:“若孤猜的不错,你与其余灵巫关系和善,你应当十分喜爱他们。”
卯日点头:“自然。”
“灵山十巫此生,救世济民,化生万物。你在世之时所做之事全为了这八字,所以先入为主认为其余灵巫与你一般是善人义士。但也可能你一开始就错了,比如社君慧贵妃,你当真以为她只是好人为了救西周于水深火热当中,为了保全其余灵巫迫不得已所为?”
“卯日,你对她们深信不疑,信奉灵山十巫的道义,这便是你的信仰。那孤就可以告诉你,社君觊觎西周江山社稷,权欲熏心。许嘉兰功高震主,在位之时排斥异己,培植党羽,把持朝政。他们,绝非良善之辈。”
卯日皱起长眉,姬青翰还没打算放过他,他一把捏过卯日的腰,按着卯日的后腰窝,弄得卯日身子一晃,下意识扶着姬青翰的肩臂,颤动着眼睑,自上而下观察着他。
“不喜欢听?”
他不愿意听,姬青翰偏要继续道,“你的六哥玉京子……”
姬青翰的声音戛然而止。
卯日伸出了一指按在他的唇上,抬起头深深吻到他的唇瓣,堵住了他的未尽之言。半晌,他才松开姬青翰,薄唇上染着一层晶莹的水光,卯日歪了一下头,笑意未达眼底。
“你故意激怒我。”
姬青翰同他对视,从容不迫道:“你将自己的喜欢下意识奉为信仰。这种喜欢不堪一击,信仰也极易崩塌。等到那时,喜爱之情会转变成被背叛的恨意。何其可笑。所以与其喜欢他人,奉他人为信仰,不如信自己,奉自己为君主。”
“黄天之上无神。地狱之下无鬼。人间失格,唯我长存。”
行舟随着浪晃荡了一下,姬青翰坐在四轮车中,明明浑身病气,却莫名的威仪。
卯日同他对视,其实他从心底觉得姬青翰那副模样自己该是喜欢的,可听他说的话胸中却又生出一股烦躁之意,他捏了一下姬青翰的肩臂,眼光流转,淡笑一声。
“太子爷,总有许多法子让人不快。”
***
行舟靠岸时,卯日同月万松打过招呼,提着衣摆独自先行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姬青翰独自行动,太子爷竟然也没发表看法,随着巫礼大人胡来,月万松当即察觉到两位大人生了矛盾。
百色寨依山而建,黑砖木墙,檐下坠灯,远望去似是坠落群山间的一片黑云。山涧最低处,一条蜿蜒清溪穿寨而过,溪边挤满了卖蔬果的百色人。
卯日走进寨中时,沿途都是背着鸟架的赶鸟人,鸟架上栖息着一两只小巧的鸟雀。
果然是临近赶鸟节。
百色人的服饰与大祭司的礼服不同,卯日观察了片刻,礼服的长拖尾消失在手里,身上的服侍便变为百色的蓝紫服饰。卯日的头顶戴着一个巨大的苗冠,耳垂上也坠着长流苏,他的颈项上挂着巨大的苗银项圈,行走时总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祭司的礼服是慧贵妃一手操办的,宫廷傩向来礼仪繁琐,卯日的礼服不便出行,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社君的要求。
姬青翰有一点没有说错,卯日以社君为尊。
他被隋乘歌送到社君身边时不过十二岁,自幼又听闻过社君传奇事迹,对这位长姐自然心怀敬仰之情。
社君惧怕族中圣蝎,所以他在手背上绘制的是灵蝶。社君命他学习宫廷傩舞、巫医之术,卯日只尽心尽力学习,力求达到社君要求。之前放在石雕下的方盒,是贵族女子所用,他自然也知晓那盒子是社君放的。
他死的时候害怕长姐伤心,却不想自己死后社君登上皇位,权倾天下。
他真的认识社君吗?
认识的是那位独自射虎的女子吗?
还是姬青翰口中说的觊觎天下的乱臣贼子。
卯日登上百色寨的最高处,他在那侯到天色昏暗,寨中人点亮檐下的灯笼,一时间,点点灯火在蓝黛山野之间连成逶迤的长龙。
卯日手腕翻转,掌中便出现了那把二弦花琴,他坐在楼阁的檐上,混着渐暗的天色,弹奏一曲《见鹤》。高处生风,卯日的衣袍飘动。
直到一曲终了,百色下起了绵绵细雨,他心中装着许多事,不免觉得自己胸中烦闷,看着落雨也缓解了不了焦躁之情。
但在这时,卯日却听见两声低沉的咳嗽,他放下琴,垂下头,见姬青翰的四轮车停在楼阁下。
他不愿见的太子爷就在楼下。
姬青翰坐在雨里,身上的衣袍被雨丝晕出点点印记,也不知道在那听了多久。他不说话,姬青翰也不开口。
终于,还是卯日退让了一步,可他却故意讥讽对方:“太子爷,还有闲情逸致在这淋雨?”
姬青翰没回话,只是手腕从扶手上滑下,露出了车边挂的纸伞。
卯日眨了一下眼,将花琴放在膝上,问他,“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懒得见到你么?”
姬青翰充耳不闻,只答:“阮次山领月万松先回了居所,她担忧你寻不到路程,所以请孤来找你。”
卯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可心中却有一股热气堵着他,让他不愿展颜,同姬青翰像往日那般亲昵说话。
怪不得会有恃宠而骄这词,他还没得姬青翰的宠爱呢,便娇矜无比,似是一只骄奢难养的狸猫,只要有丝毫不顺心的事便窜上房梁不见人。
这哪是艳鬼,是祖宗还差不多。
姬青翰仰头,声线紧绷,语调却意外温柔,只是口吻仍旧是发号施令的意思,估计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卯日,下来。”
卯日坐在高处,姬青翰双腿残废根本不可能爬上那么高的地方,他要是不肯下去,姬青翰拿他也没办法。
卯日瞧着他,想着自己和一个病人置气有些可笑,心中的焦躁之意便暂时消淡了些,他支起一条腿,一只手虚虚按着琴弦,一只手托着腮,笑吟吟回答他。
“让我下去断无可能。弟弟,要么你上来,我就原谅你之前说的话。”
天色又沉了一些,飞鸟在暮色中回荡,卯日的身影就要融在夜色中。姬青翰仰得后颈酸软才能望见他。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让你下来吗?”
卯日拨着琴弦,顺口回答:“有啊,你得服侍我。让我满意。”
姬青翰没有回话。
“怎么?太子爷这都做不到?”
“明日赶鸟节的祭祀大典便会开始,不能耽误了典礼,孤需要楼征保持清醒。”
卯日唇角微扬:“好啊。”
【第二卷:得鹿梦鱼】
第29章 得鹿梦鱼(一) 他想要一个完美的空壳……
“那烦请太子爷自行回去,某不过一道孤魂野鬼,何须您劳心。”
这一次就连姬青翰也察觉到他在同自己置气了,太子爷手搁在扶手上,耐心被消磨干净,音色极冷:“卯日,你就偏要同孤作对?”
卯日一挑眉梢:“就是偏与你作对,如何?弟弟,你的命是我救的,我高兴了就哄哄你,若是不高兴,呵。若我是不高兴,我大可以不管你死活,去寻一个更得我欢心的人。”
卯日站起身,身上的苗银泠泠作响,他落到姬青翰的车前,雨丝分毫未染他的衣袍,他浑身干净,只抱臂望着姬青翰,狭长的双眸中带着笑,吐出的话却冷得人心寒。
“姬青翰,我知晓你是太子。若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你的身份还能束缚一下做巫礼的我。很可惜,现在我是鬼,你的身份在我这道鬼魂眼中不过是床榻缠绵之时增添趣味的东西,其余时候,分文不值。”
他背着手微微倾身,眸光淡淡的,“我不是非你莫属,与你作对更是无稽之谈。你连我的三哥都比不过。哪里轮得到,让我留心。”
姬青翰捏紧了扶手。
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叫人听着心中除了怒意,还有一股子烦闷的躁意,恨得牙关都在打颤,想要做些什么,却又苦于无处发泄,胸中堵得慌。
他似乎想伸手,但碍于自己只能坐在四轮车上双腿不便前行,不能及时抓住卯日,倒叫巫礼轻而易举避让开。
若是在平时,卯日倒还不介意让发怒的太子爷碰一碰,但现在他在同姬青翰置气,自然不愿对方碰到自己,卯日退了一步,姬青翰便连他半片衣袍都触碰不到了。
姬青翰的目光阴沉沉的:“卯日,孤说过,就算你是鬼,孤也不许旁人染指你分毫。你是我的人,你的目光、身体哪怕是心,都不该想别人。之前孤谅在你初犯,不与你计较,但你反而恃宠而骄。”
他顿了一下,“卯日,你太任性了。”
楼阁下没有其他人,百色寨罩在一片雨雾中,街巷烛灯照出阴柔的光影,卯日垂下头,眼眸竟然流露出一丝森青色的光芒,他眼尾的青黛孔雀翎还没有重新画上去,现在少了几分神秘,显得整个人更加冷硬。
“赋长书,”卯日拎着花琴的琴柄,琴筒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你才是,同我摆什么架子?”
他今日原本便焦躁不安,和姬青翰话不投机半句多,竟然直接喊了对方另一个名字。
卯日伸手揪住姬青翰的衣领,逼近他。
“你是太子又如何,你的命现在掌握在我手里。你不会以为我做了三十年鬼,还和当年一样,是那个一心为民,忠心耿耿做成王鹰犬的春以尘吧?”
姬青翰忍不住失笑,捏住卯日的手腕,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脸:“终于暴露本性了。孤的巫礼。只是可惜,孤不管你是春以尘,还是灵巫卯日。就算你是地狱里的阎王爷,那也与孤有染了。”
他的手很用力,将卯日的手骨捏出了响声。
“昨日有染,今日有染,只要孤还活着一日,你日日都属于我。你高兴也好,恼怒也罢,孤都不会理会。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人,那该做的,该应承的,都该做到。”
“怎么?与你有染,所以凡事都该听你的?”卯日轻慢地一扬眉梢,“我的太子爷。做人本就不容易,做鬼我岂会委屈自己。想我顺从你?少做梦了。”
“我要是知道……”
他直直地瞪着姬青翰的眉目,竟然不能做到像往日那样张扬的笑出来。
“我要是知道你现在是这样的,我必定不救你。赋长书,我没兴趣救一个祖宗起来对我发号施令,你要么收收你的太子脾气,要么……你就。”
“就如何?”姬青翰打断了他,只捏着卯日的手腕往自己的脖颈间放,“就要杀了孤?”
他扬起下颌,眼中毫无波澜,捂住卯日的手掐住自己的咽喉,“那你来,掐住我的脖颈,用力,现在杀了我。”
掌下的咽喉因为主人说话而滚动,皮肉也泛着一股寒意,卯日的手掐在上面,就是把姬青翰的命脉握在掌中,他这才感觉到姬青翰是实打实的疯子,将自己的性命视做儿戏,却在对待自己的所有物上有着难以忽视的偏执占有欲。
卯日沉声问:“你以为我不敢?”
五指收紧,姬青翰的喉舌间滚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紧接着掀起眼帘,阴郁的目光逐渐变得混浊,唇边也挂着满意的笑。
太古怪了。
他倒像是挺享受的。
“咳咳……”
他的脖颈浮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渐渐漫上苍白的面颊,姬青翰握着卯日的手腕,近乎贪恋地摩挲了一下。
卯日到底不会掐死他,他松开手的时候,也没错过姬青翰不出所料的目光,太子爷算准了他不会真杀了自己。
一种被戏弄的恼怒感汹涌而来,卯日只怔了一瞬,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他原本不理解姬青翰的疯癫,可在那一霎那,他觉得姬青翰视线里充满了轻蔑,像是在嘲笑他不敢下手,又或者是在通过他不会真杀人这一行为判断出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被看穿了。
“孤的巫礼,太过优柔寡断。”
姬青翰一面咳嗽着,另一只手圈住卯日的腰,撑着扶手借力站起来,但他双腿没有力气,直接整个人砸到了卯日身上,将卯日撞得一踉跄。
寨中传来鸟雀尖锐的啼鸣,白日里高低错落的寨屋死在黑夜中,好似一张张焦黑的棺材排在山坡上。
雨幕如同牢笼关押着两人,苗银的脆响也成了锁链与镣铐的撞击声。
姬青翰压在卯日身上,将巫礼按在地上,强势地吻到他的唇角。
他睁着眼,不带一丝一毫感情,吻仿佛讨伐与训戒。
“孤就知道你不敢。”
主动接吻与被迫承吻的滋味完全不能比较,卯日的唇舌被侵占,牙关还被趁乱顶开,他尝到一点血腥味,苦涩又腥气。
他索性张开了口,等着姬青翰的深入。
之前都是他主动从姬青翰身上讨吻,何时离开、何时贴近都全全在他把控当中,卯日就如同一位游刃有余的渔人,高高坐在岸上,甩出自己的鱼竿,闲闲地钓着姬青翰这尾白鱼,没想到鱼钩挂到了白鱼,拉上岸后发现那分明不是鱼,而是一头落水的白虎。
白虎会冲着他龇牙咧嘴,扑向他,用虎齿咬他的咽喉,但它又不会威胁卯日的性命,而是留下带血的伤口,给他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是姬青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在作祟。
卯日难得没有闭上眼,过去他享受这种旖旎的亲吻,但现在唇舌间还杂糅了其它情绪,不光是恼怒、躁热,还有姗姗来迟的兴奋感,他抓住姬青翰的长发,微阖着眼眸,眼睑轻颤,他用指腹扣住姬青翰的后颈,用比对方更重的力度回吻姬青翰。
一只手落下去,五指扣住了姬青翰的胸膛,指腹扎破了姬青翰的皮肉。
喘息的间隙,他一把将姬青翰推开,太子爷平摔在身侧,卯日覆盖上去,骑在姬青翰的腰腹上,弓着背,捏着他脸。
他唇边带着血,眼尾泛着红,卯日垂下头,长发逶迤滑落,在墨色的夜中隐隐散发着红。
卯日笑了一声。
“不敢?”
他五指用力,如同鹰隼的利爪嵌进姬青翰的胸膛,一把抓握住了那颗热气腾腾的心脏。姬青翰还没有开口惨叫,卯日已经躬下身,堵住了他的唇。
剧痛叫姬青翰眼前浮现一片白光,原本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彻底失了神采,浑身剧烈抽搐,手指牢牢地掐着卯日的大腿。地板上很俩淌出大片的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流淌。
卯日紧紧抓着他的心,吻着他。
心脏是热的,唇皮也是炙热的。
艳鬼爱上了这样的温度。
他看见姬青翰的瞳仁逐渐涣散,紧绷的肩颈逐渐松懈,卯日身上又开始浮现青色的光晕,顺着手臂注入姬青翰的心脏。
他杀了对方,又救活对方。
一条白蛇盘踞在卯日的腰腹间,吐着蛇信从他的背脊骨攀上去,白蛇爬过卯日的肩时蛇头撞到了他双耳的长流苏耳坠,随后绕着卯日手腕爬到了姬青翰身上。
卯日要给他种下一枚幻蛊。
与其救活一个不得他心意的太子爷,不如费点蛊药得到一个听从他心意的傀儡。
好在他不需要姬青翰的爱,只是想要睡对方而已,死人与活人,根本毫无分别。
根本就不值得他纠结。
“巫礼大人!长书公子!你们在哪?”
不远处响起了月万松的声音,幻蛊还未种进姬青翰的心脏,卯日没打算停下,可几息之后,月万松的惊呼声响了起来。
卯日俯视着姬青翰的那张白如纸的脸,脑海中不断涌现出太子爷高高在上的模样,只差一点,他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空壳人偶了。
只差一点。
“巫礼大人你在这,公子呢?”
月万松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只上前两步,这时,她看见了一侧的四轮车,那柄纸伞倒在地上,而巫礼正压在某个人的身体上,她满腔疑惑地往一侧挪了一步,窥见姬青翰苍白的脸。
卯日却猛地呵斥她:“别过来!”
第30章 得鹿梦鱼(二) 他好像,不太喜欢卯日……
月万松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开口。
卯日将手从姬青翰的胸前收回来,指腹还染着血丝,卯日手臂一顿,下意识想将手藏在长礼服的大袖中,但他忘了自己身上已经是百色的服饰,腕口的袖子窄而繁复,不可能将手缩进去。
好在天色昏暗,只要月万松不再靠近两人,她就察觉不了卯日对姬青翰动了手。
卯日悄悄将那只手在姬青翰的衣袍上蹭干净,装作若无其事,一派温和地回她:“对不住,吓到你了。万松来做什么?”
月万松目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她是个聪明人,也没追问两人发生了什么。
“大人,臣女有些事想跟你说。”
卯日看了一眼闭着眼的姬青翰,对方一时半会估计不能清醒,他将姬青翰抱起来,拢在怀里。
“是什么事?”
“阮次山大哥养的那只鹦哥儿,有点奇怪。”月万松道,“之前臣女同你说,那只鹦哥会说一些红呀白呀的话,觉得它有趣,所以找阮次山大哥借来逗逗,但那只鹦哥并不活泼,反而有些萎靡不振。我想着办法哄它、喂它吃东西,可鹦哥儿就是不肯开口,阮次山大哥也说,那只鹦哥儿很久不吃东西了。”
她放低声音:“还有,大人,刚刚百色下起雨,那只鹦哥原本缩在架子角落,听见雨声忽然扑腾着翅膀在屋内上蹿下跳,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我仔细听了一下,是什么阿摩尼、阿摩尼!我便问了阮次山大哥,他说是百色寨的一位长老。我看他面色很平静,又不像有什么隐情。可臣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人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月万松没有过问卯日与姬青翰的事,反倒让卯日松了一口气。现在听到她说的古怪之事,思绪一下子被勾走,熟练地代入了杵作的身份,当即应下来。
他将姬青翰抱起来,望了一眼月万松。
“劳烦您,将殿下的四轮车推过来。”
月万松把车扶正,推着车走过去,她来的时候还提着一盏灯笼,光线幽幽的,现在挂在车边,靠近了两人后,月万松自然见到了姬青翰惨白的脸色,以及唇角的血迹。她踩到那洼血,裙边也染上了一线血液,血色蜿蜒地渗透上去,似是绣上了一朵瑰丽的花。
月万松好歹是见过血侯分尸的女人,见到眼前的景象还算镇定。
卯日扶着姬青翰的脊背,对上她的目光,有些感慨月万松不愧是狠心从牢笼里逃出来的女人,眼中毫无惧意。又或者,月万松就算心中惧怕,也没有在卯日面前表现出来。
并且足够机敏。
这样的场面,要么行凶者另有其人,要么动手的人就是卯日。月万松不是楼征,没有了得的身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情,但卯日又让她靠近,月万松便不可能装作没看清两人的情况,只是看清了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观察着卯日的反应,主动询问。
“需要臣女帮大人吗?”
“你扶着车就好。”
卯日将姬青翰放回车中,站直身,望着垂着头的姬青翰。
太子爷胸前的衣襟敞开,胸口有一处伤口。
月万松皱着眉:“这是怎么弄的?得快些回去找阮大哥!”
卯日不假思索:“是我弄的。”
月万松转过脸瞧了他一眼,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在说笑,最后她说:“大人,先回去找阮大哥吧。”
她推着四轮车往回走。
那盏灯笼随着四轮车颠簸来回摆动,最后撞在车轴上,光线瞬间一暗,巫礼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右手边,伸出一只手按在车背上。
那只手背上的灵蝶展翅,眼下却像魑魅魍魉的鬼影。
月万松垂下眼,瞥见他指甲上还留着一些血丝。
卯日的语气很轻柔:“我想杀了他。你不害怕吗?”
月万松深呼一口气:“您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鬼。会吸食人精气,残害活人的鬼。”
月万松道:“可在臣女眼中,您是人。殿下肯定也这么想。您只是孤单太久,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而已。况且你救了殿下,还想着救春大人。就算是鬼,也是好鬼。”
月万松不知道春以尘就是卯日的三魂之一,在她看来卯日是姬青翰的救命恩人,再加上卯日在白洛河边应对血侯李莫闲,至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人。今日卯日与姬青翰不和,她也看在眼中。
现在两人动了手,姬青翰全然不敌巫礼,弄成这副模样。卯日如果真的要对她出手,月万松也没有还手的能力,所以她只能用言语试探卯日。
那话有月万松的七分真心,充斥着三分惧意,卯日听出来了,手上泄了力,放开了四轮车,转而落下去撑开了纸伞,伞面往四轮车倾斜。
好鬼么。
好鬼想着把姬青翰剖心种蛊,没有完成还忍不住可惜。
他是好鬼吗?
他望着姬青翰发顶,轻声道:“快回去吧,我去看看那只鹦哥儿。”
三人沉默地回到阮次山家。
那是一个独栋的双层小楼,内围用竹片装饰墙壁。小楼建在一处几米高的崖壁上,从窗户望出去视野极佳,楼前有一个宽大的院子,院中晾晒的草药已经被阮次山收了回去。楼的东面毗邻山坡,坡上都是阮次山的药田。
阮次山在楼上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本想着姬青翰与月万松一人一间,昏迷不醒的楼征被他留在一楼煎药的药房,阮次山需要时刻关注他的病情。
月万松推着卯日回来时,阮次山打着伞站在门前。
“哪来的血腥味?”阮次山看见了姬青翰,神色一紧,“快进来!”
阮次山接过车,将人带进药房,检查姬青翰的伤势,揭开上衣,他瞧见了那道被五指抠挖出来的伤。
阮次山叫住月万松。
“你留下,帮我拿东西。”
月万松原本还想带卯日去见那只鹦哥,现在不得不留下来。卯日便也不着急去看鹦哥,一同留下来研究阮次山的医术。
阮次山神色严肃:“只是出去一阵,怎么会留下这么严重的伤?这也不是野兽伤的,分明是有人用手……”他的语气有些激动,阮次山飞快地看了月万松一眼,“分明是用手挖出来的,什么仇什么怨,要剖一个病患的心?”
月万松有口难言,她也不能护着卯日,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找到公子的时候,他就这副样子了,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歹人。”
阮次山没再多说,只写了几样药材的名字给她:“你去药房,把这些药材抓给我,我现在给他止血包扎。”
月万松带着药房走进药房,卯日主动走过去帮她。
若是阮次山这时候往药房看一眼,就会发现除了月万松拉开的柜子,她头顶的抽屉也陆续被拉开,草药悬在空中,“飘”到月万松身边,月万松便会拿起药方核对一下。
为姬青翰包扎完伤已经是后半夜,月万松困得趴在桌上睁不开眼,阮次山便让她先回楼上休息,自己留在姬青翰身边照看。
卯日目睹了他的行医过程,知晓光以他的办法救治姬青翰还有些困难,他只站在屋里,等阮次山阖眸小憩的时候才走到姬青翰的床榻边。
让姬青翰最快清醒的办法,自然是幻蛊。
他之前错过了给姬青翰种蛊的机会,现在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时机。
卯日俯下身,手按在姬青翰缠着绷带的胸膛上。
床边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片刻后,姬青翰竟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心脏猛的跳动,卯日抬眸,姬青翰并没有清醒。他形容不出脑海中萦绕不散的古怪感觉,只是垂下头,吻到姬青翰没有血色的唇角。
幽静的屋里,阮次山坐在椅子上发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桌上摆满了五七八门的草药。在他背后的病床上,鬼魂正在亲吻他的傀儡。
卯日身上泛起青色的光晕,如同萤火在屋中飘散。
幻蛊从唇齿间渡了过去,这种蛊发作的速度极快,不消片刻,让阮次山焦头烂额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就连姬青翰身上的其余伤痕都浅淡下去,他的腿抽动了一下。
姬青翰眼睑一颤,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他聚焦了片刻,等适应了模糊的视野后,映入眼帘的是闭着眼的巫礼,随后他察觉到唇上的凉意。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卯日身上发光,那张艳丽的脸在光泽中显得更加神圣悲悯,似是一尊神佛造像垂下头颅,双目紧闭不愿看世间的悲哀之事。
他早该知道巫礼不是书卷上的那人才对。
书上的人吞花卧酒,宴请群山,风流不落人后。
可面前的巫礼是一道鬼魂,喜怒无常,恃宠而骄,最重要的是眼中并未有他,甚至要剖了他的心,给他种下幻蛊。
但姬青翰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出声阻止巫礼吻自己。
心口生出一股热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啃食他的心脏,又痒又麻,他盯着巫礼那张脸,莫名觉得对方倒还乖顺。但姬青翰在与他的短暂相处中,深知巫礼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有着不输于自己的强势。
与此同时,他冒出了一股焦躁与厌恶之感。
他好像,不太喜欢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