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空旷的暖阁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钻进石沉的骨头缝里。
凌霜月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没有再看石沉一眼,也没有处理这满地的狼藉。
她走后不久,两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外门弟子走了进来。
他们看到池边的景象,先是惊愕,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就是这个老东西?”
“真够脏的,居然敢污了宗主的汤池。”
“别废话了,赶紧拖走,晦气。”
其中一人上前,一脚踢在石沉的肋骨上:“喂,老狗,还能动吗?”
石沉的身体因为剧痛而抽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另一个弟子不耐烦地走过来,两人架起石沉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
他的身体在洁白的玉石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断断续续的,由血和污水混合成的痕迹。
最终,他被扔进了一间柴房。
“砰”的一声,破旧的木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石沉躺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稻草堆上,感觉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热量正在被抽走。
那卷兽皮卷轴和那个灰色的储物袋,就扔在他脸边,沾满了泥污。
死了吧。
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呵……呵呵……”
干涩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牵动了全身的伤口。
他笑了许久,直到眼角渗出浑浊的液体。
可是他还是有点不甘心。
如果就这样认命,那昨夜的疯狂,那一百年的忍耐,又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不。
绝不。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到了那卷冰冷的兽皮卷轴。
他要活下去。
不是为了苟延残喘。
而是为了……看一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宗主,被自己亲手打造的炉鼎反噬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用尽力气,撑起身体,靠在潮湿的墙壁上。
他打开了那个储物袋。
里面东西不多。
十块下品灵石,还有一瓶装在最粗糙瓷瓶里的丹药,上面写着“培元丹”三个字。
这是打发乞丐吗?
石沉自嘲地想着,将那瓶丹药倒了出来,只有三颗。
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了一颗。
丹药入口,化作一股微弱的暖流,在他残破的经脉中流淌,修复着他近乎崩溃的身体。
他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拿起那卷兽皮,缓缓展开。
《寒焰功·阳卷》。
卷轴上的字,不是用笔墨书写,而是用一种奇特的手法烙印上去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矛盾的气息。
既有烈火的灼热,又有玄冰的酷寒。
石沉只是看着,就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撕裂。
他强忍着不适,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功法的内容,诡异至极。
它教的不是如何修炼阳气,而是如何以自身为熔炉,吸引天地间的至阴至寒之气,再用体内微弱的阳气为火种,去点燃、去炼化这些寒气。
这根本不是什么修炼功法。
这是在玩火!
一个不慎,就会被寒气侵体,瞬间冻成冰雕,神魂俱灭。
何其歹毒!
凌霜月不仅要他当炉鼎,还要他走上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石沉的心沉了下去。
但他没有选择。
他盘膝坐好,按照功法第一层的描述,开始尝试引导体内那颗培元丹化开的药力。
他将那仅存的一丝纯阳之气,小心翼翼地,凝聚于丹田。
然后,他放开了对身体的控制,开始主动吸引周围的寒气。
柴房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那股从屋顶破洞灌入的冷风,变得更加刺骨。
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透过他的皮肤,钻入他的经脉。
“呃啊!”
石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
那不是单纯的冷。
那是一种从内到外,要把他整个人都撕碎的剧痛。
他的经脉,在百年劳作中早已堵塞脆弱,此刻被这霸道的寒气一冲,瞬间寸寸断裂。
鲜血从他的毛孔中渗出,很快就在他身下积了一小滩。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心底呐喊。
这样下去,不等炼化寒气,自己就会先一步爆体而亡。
可就在他即将放弃的瞬间。
他丹田内,那一点被他护住的纯阳火种,忽然动了。
它没有被寒气熄灭,反而被这股极致的寒冷刺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一缕金色的阳气,主动迎上了那些狂暴的寒气。
“轰!”
石沉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的丹田,变成了一个战场。
一边是冰蓝色的,源源不绝的寒气。
一边是金色的,微弱却坚韧的阳气。
两者疯狂地冲撞,撕扯,吞噬。
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一次。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但奇怪的是,在那极致的痛苦之中,他感觉到了一丝生机。
他那枯败的,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力,竟然在这一次次的冲撞中,被重新点燃了。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凌霜月给他的这部功法,真正的核心,不是炼化寒气。
而是“淬炼”。
用至阴至寒的能量,去淬炼那一点至阳之气。
每一次淬炼,都会消耗大量的阳气,但存活下来的那一部分,会变得更加精纯,更加凝练。
这是一个破而后立的过程。
凌霜月是想把他打造成一个最完美的炉鼎。
一个能源源不断,产生最精纯阳气的人形大药。
“好……好一个凌霜月……”
石沉咬着牙,血从他的嘴角溢出,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不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疯狂地运转功法,吸引着外界的寒气。
来吧!
都来吧!
你想把我炼成丹药,那我就借你的丹方,把自己炼成一把能够杀死你的毒剑!
痛苦在加剧。
他的七窍都开始渗出血液。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丹田里的那点金色,正在变得越来越亮。
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体内的培元丹药力彻底耗尽时,那场在他体内爆发的战争,终于缓缓平息。
大部分的寒气被阳气中和,消散无踪。
而他丹田里的那团纯阳之气,虽然比之前小了一圈,但颜色却从淡金色,变成了纯正的金色。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从丹田散开,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那些断裂的经脉,正在被这股精纯的阳气缓缓修复,并且变得比以前更加坚韧。
他身体的虚弱感,一扫而空。
虽然依旧枯瘦,但他的体内,已经有了一丝属于修士的力量。
《寒焰功·阳卷》,第一层。
成了。
石沉缓缓睁开独眼,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浊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依旧布满褶皱和伤痕,但皮肤之下,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流动。
他握了握手。
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力量感,从掌心传来。
他活下来了。
并且,踏上了那条他仰望了一百年的路。
他抬起头,看向柴房门外,那个方向,正是凝霜殿所在。
“一个月……”
他低声自语。
“凌霜月,你等着。”
“下一次,就不是你来决定,我该怎么活了。”
一个月,到了。
柴房的门被推开,石沉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衣服依旧破烂,身形也还是那副枯槁的模样,但行走之间,那副随时会散架的感觉却消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月正当中。
是时候了。
他没有片刻迟疑,迈开脚步,朝着山上那座终年被寒气笼罩的宫殿走去。
凝霜殿。
还是那九十九级白玉阶,被月光照得发亮,干净得能映出人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