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边境。
一座新筑的堡垒前,矗立着一座小山。
山体不是土石,而是由数千颗人头与泥土混合堆砌而成,风干的血浆将它们黏合成一个丑陋的整体。
风一吹,掠过那些圆睁的双眼和扭曲的面孔,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腥臭与怨气冲天,连食腐的秃鹫都远远避开这片不祥之地。
京观,如同一座沉默的石碑,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向所有窥探的眼睛,宣告着饕餮卫的规矩。
纳哈出的金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咣当!”
一只纯金打造的酒杯被狠狠砸在地上,瞬间变形。
纳哈出胸口剧烈地起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惊怒与难以置信。
“全军覆没?”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阿古达木的一千精锐,还有那些女真杂碎,一个都没回来?!”
底下跪着的探子,身子抖成了筛子。
“回……回大汗……派去的人,只在边境上,看到了……那座京观……”
京观!
这两个字,像两柄重锤,狠狠砸在帐内所有蒙古将领的心口。
屠杀,他们不怕,草原上的征伐,哪次不是血流成河。
可将数千颗头颅筑成高台,这种极具羞辱与震慑的手段,太久没见过了。
“欺人太甚!”一名年轻的万夫长猛地站起,双眼赤红,“大汗!末将请战!不取那范统的人头,我提头来见!”
“请战!”
“复仇!”
帐内群情激奋,喊杀声震天。
纳哈出却没有说话。
他走到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落在那些新标注的堡垒上,像一颗颗钉子,扎进了他的心脏。
探子描述中,那支如同地狱恶鬼般,从天而降的黑甲重骑。
这支叫“饕餮卫”的军队,打法狠辣,装备精良,战术阴损,完全不像是他印象中的明军。
再联想到徐达坐镇北平,这根本不是什么边境冲突。
这是徐达,乃至大明皇帝,要对他辽东动手的前奏!
他看着地图,沉默了许久,久到帐内的喊杀声都渐渐平息。
最后,他缓缓摇头,压下了所有人的请战。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纳哈出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冰冷的杀意。
他看着自己的部将们,一字一句地说道:“传令各部,加强戒备,不许与明军冲突。”
“大汗?!”众将不解。
纳哈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硬碰硬,是蠢货的打法。去,派人联络高丽的李成桂,还有海西女真的各部,告诉他们,明人的刀,已经架在了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懂。”
“这一次,我要让整个辽东,都变成徐达的泥潭!”
辽东的血腥味尚未散尽。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却已经绕过徐达的帅府,由辽东的言官发出,如同一支利箭,直插大明的心脏——应天府。
奉天殿。
朱元璋高坐龙椅,面沉如水。
底下,文武百官,泾渭分明。
“陛下!”
御史大夫须发皆张,手捧奏疏,老泪纵横,声嘶力竭。
“辽东道监察御史泣血上奏!饕餮卫参将范统,杀俘筑京观!聚数千尸首,垒为高台!此等残暴之举,骇人听闻!简直是桀纣之行,非王师所为啊!”
他一边哭,一边将奏折的内容公之于众。
“奏疏言,那范统残暴不仁,有伤天和!自古王者之师,伐罪吊民,以德服人。如今范统此举,与草原豺狼何异?!”
此言一出,整个文官集团,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炸了。
“陛下!此风断不可长!”
“若不严惩范统,我大明仁义之师的威名,将毁于一旦!”
“此举只会激起胡虏同仇敌忾,为我大明北伐,埋下无穷后患!求陛下将范统押解回京,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文官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引经据典,唾沫横飞,仿佛范统筑的不是京观,是刨了他们家的祖坟。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粗鲁的暴喝,打断了他们的表演。
曹国公李文忠,面色铁青地站了出来。
他未在北平,但饕餮卫的战报,他也是看过。
他扫了一眼那群哭哭啼啼的御史言官,满眼不屑。
“一群只会在京城里摇笔杆子的酸儒!你们懂个屁的打仗!”
“跟那帮草原上的鞑子讲仁义?你跟他讲仁义,他跟你讲刀子!你不把他们杀到胆寒,杀到尿裤子,他们就敢天天跑到你家门口烧杀抢掠!”
“我大明数万将士,惨死岭北!数万家庭,支离破碎!那时候,你们的仁义在哪儿?!”
武将勋贵集团,也纷纷出列附和。
“曹国公说得对!对付豺狼,就得用雷霆手段!”
“杀得好!就该这么杀!”
一时间,朝堂之上,吵成了一片。
文官骂武将是杀人不眨眼的莽夫,武将骂文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软蛋。
龙椅之上,朱元璋始终面无表情。
他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咚,咚,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喧闹的朝堂,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的眼神深邃,无人能猜透这位开国帝王的心思。
安抚文官?
呵,朱元璋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杀得好!筑得好!
咱就是要让漠北那帮孙子看看,敢把爪子伸过来,咱就给他连胳膊带腿一起剁了,再把他的脑袋垒成山,让他们世世代代都记着,惹咱大明的下场!
这才是他想要的震慑!
可这话,他不能说。
身为帝王,他需要维持“仁义”的表象,需要安抚这群掌握着舆论和教化之权的文官。
该怎么处理这个范统呢?
罚,寒了前方将士的心。
赏,堵不住这满朝文武的嘴。
就在朱元璋思索着如何找个由头,将此事压下去时。
一名内侍太监,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呈上了一份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密报。
“陛下。”
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朱元璋能听见。
“燕王殿下,八百里加急,亲笔密报。”
朱元璋那轻轻敲击着扶手的手指,猛地一顿。
棣儿的密报?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撕开火漆。
展开的,却不是寻常的军报,而是一封字迹刚劲有力,带着几分杀伐之气的“陈情书”。
信,是以“饕餮卫千户朱虎”的名义写的。
朱元璋的目光,一扫而过,眼神,却瞬间变了。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最后,化作了一片意味深长的深沉。
他缓缓将密报合上,抬起头,看向底下依旧在争执不休的文武百官。
他将密报放在龙椅扶手上,清了清嗓子。
整个奉天殿,瞬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