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风,藏不住事。
镇三山要做一笔泼天大买卖的消息,就跟这漏风的辽东一样,一夜之间,吹遍了方圆百里的山山岭岭。
传言里,故事的版本五花八门。
有说镇三山的小妾,在枕边听他说了梦话,梦里全是金灿灿的金条和水灵灵的人参。至于这小妾又是怎么把话传出来的,那又是另一个足以编成十八个段子,在酒馆里流传一个冬天的故事了。
反正,镇三山的二舅和三姨姥爷,人还在路上啃着干粮,黑风山的山门外,就已经黑压压地聚满了人。
猛虎岭的、奶头山的、二道沟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头,凡是带喘气的绺子,几乎都来了。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里冒着饿狼般的绿光。好一点的,还能有个窝头野菜垫吧肚子,差一点的,早就勒紧了裤腰带,就差没把山上的树皮给啃光了。
明军来了之后,辽东就没了规矩,商路断绝,别说吃肉了,连喝口热汤都成了奢望。
现在,听闻有这么一票能吃三年的大买卖,谁还坐得住?
黑风山,聚义厅。
“咣当!”
一只上好的青瓷酒碗,被一只熊掌般的大手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妈了个巴子的!我这黑风山,是筛子做的吗?!”
镇三山那张虬髯环绕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唾沫星子喷得满天飞。他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桌子,上面的残羹冷炙撒了一地,整个人就像一头发怒的熊罴,在厅里来回踱步。
“我操他姥姥个腿儿的!老子刚发现个金矿,还没等捂热乎呢,全他妈知道了!这他娘的是谁走漏的风声?!”
他那双铜铃大眼扫过底下噤若寒蝉的几个心腹,最后,目光落向了后堂的方向,眼神阴冷。
至于那个让他无意中成了“辽东散财童子”的小妾,下场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骂归骂,气归气,可看着山门外那越聚越多,几乎快要把他这黑风山给围起来的数千号“同道中人”,镇三山心里的那点火气,又被一股凉气给浇灭了。
打?就凭自己山上这两百多号人,怕是刚动手就要被这群饿疯了的同行给生吞活剥了。
赶?更不可能。
他镇三山,没办法了。
半个时辰后,聚义厅里重新摆上了酒宴,只是气氛变得格外诡异。
几十个来自不同山头,平日里见面不是你黑我一袋粮,就是我抢你两个女人的绺子头领,此刻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眼神里闪烁着算计与贪婪。
镇三山换上了一副豪爽大度的面孔,端着酒碗,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
“各位兄弟!各位叔伯!既然大家伙儿都看得起我镇三山,不远百里来我这捧场,那咱们就是一家人!”
他一碗酒下肚,抹了把嘴,继续道:“那龙门镖局的肥肉,我镇三山一个人,吃不下!也绝不独吞!咱们今天,就当是开个辽东绿林大会!有钱,大家一起赚!有肉,大家一起吃!”
一番话说得是义薄云天,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大当家的敞亮!”
“说得好!就该这样!”
一通推杯换盏,互相吹捧,最后,在一片半真半假的推举声中,镇三山“勉为其难”地,成了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的“总瓢把子”。
他站在高处,看着底下那近五千号衣衫褴褛,兵器五花八门,却个个眼冒绿光的“大军”,一股荒唐的豪迈之情油然而生。
他娘的,老子这辈子都没带过这么多人!
他大手一挥,声如洪钟。
“小的们!抄家伙!跟老子下山!抢钱!抢粮!抢娘们儿!”
“噢噢噢——!”
震天的鬼哭狼嚎声中,这支堪称辽东百年来规模最庞大的土匪联军,如同一股浑浊的泥石流,浩浩荡荡地,朝着官道的方向涌了过去。
而在这股泥石流看不见的远处。
一片隐蔽的山坳里,近千名身穿残破红巾的士卒,正悄无声息地集结着。
为首的一名将领,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阴鸷。
“头儿,那帮蠢货下山了,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刀疤将领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不屑与残忍。
“急什么?”
“等他们跟那镖局斗个两败俱伤,咱们再出去,收拾残局。”
“这叫螳螂在前头,咱们在后头捡便宜!”
身后小兵连忙奉承:“头儿高见!嘎嘎有文化!”
官道上,“龙门镖局”的营地里。
范统正蹲在火堆旁,聚精会神地盯着锅里。
锅里,是翻滚的浓汤,汤面上飘着一层金黄的鸡油,里面炖着一整只肥鸡,还塞满了从山上采来的新鲜菌菇,那股子霸道的香味,飘出老远。
宝年丰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说道:“头儿,周围的‘苍蝇’,好像都动了,全都朝着一个方向汇合。看那动静,人不少啊。”
范统头也不抬,用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随即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嗯……味道正好。”
他放下勺子,终于抬起了头,那张胖脸上,看不出丝毫紧张,反而带着一种大厨即将上菜前的兴奋。
“传令下去。”
“让弟兄们到时候,把咱们带来的那些空车,都推到前面,摆出一副车队受惊,慌不择路的样子。”
他又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再告诉他们,车上那些装着石头的箱子,‘不小心’弄翻几个,让他们看清楚点。”
“最后。”
范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和善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给朱虎发信号,让他带着人,悄悄摸到屁股后面去。”
“告诉他,等我这边一开打,就让他先把那群想占便宜的鸟,给老子一锅端了!”
宝年丰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没完全听懂,但他知道,头儿又要坑人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去传令。
范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锅里那只炖得酥烂的肥鸡上,他拿起一把小刀,熟练地将鸡肉拆解下来,混入香浓的汤汁中。
“嘿嘿……”
他一边忙活,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来了,都来了。”
“咱们这龙门镖局,开业大酬宾。”
“今天,必须给辽东的各位父老乡亲,送上一份买一送全家,包来不包走,来了就别想走,直接一条龙服务送到地底下的大礼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