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停了,天空像一块洗过的烂布,透着灰败的铅色。
泥泞的草原上,一支残破的军队在缓慢蠕动。马蹄踩在浸满水的泥土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队伍里,再也听不见伤兵的呻吟。那些走不动的人,都留在了那场暴雨里,连同他们的骨头和最后的呐喊,一起被冲刷进了这片异乡的土地。
范统的前锋营,走在队伍的侧翼,沉默得像一群幽灵。吴莽的简易担架,被几个士兵轮流抬着,那面染成暗红色的“王”字大纛,盖得严严实实。
“头儿,鞑子的狼烟,没了。”宝年丰的嗓子已经彻底废了,声音像是从漏风的箱子里挤出来的。
范统回头,那几缕追魂索命般的狼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扩廓帖木儿的骑兵,像来时一样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人欢呼,也没人松气。所有人都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绷得太久,已经失去了弹回来的力气。
又走了两天,一支斥候小队从南方疾驰而来,他们身上没有伤,铠甲干净,马匹膘肥体壮。他们带来了西路军的消息。
北元西线,冯胜、傅友德所率的西路军,连破西凉、永昌,横扫扫林山,兵锋直指北元腹地。扩廓帖木儿后路被抄,不得不放弃追击,回援西线。
消息传开,死寂的队伍里,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一个士兵,走着走着,突然腿一软,跪倒在泥地里,把脸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哭声。
一个哭,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哭声连成了一片。
他们安全了。
回到北平大营的那天,天色阴沉。
没有凯旋的号角,没有百姓的欢呼。守城的士兵打开城门,看着这支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的军队,默默地摘下了头盔。
范统浑身裹满了绷带,像个巨大的白色粽子。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独自一人,坐在了前锋营的营门口。
这里,曾经是整个北平大营最热闹的地方。吴莽会在这跟弟兄们围着篝火,一边啃着肉干,一边大声地吹牛打屁。
现在,这里空空荡荡,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帐篷的呜咽声。
范统从怀里摸出一块风干的肉干,这是最后一批了。他掰下一小块,放在身边的空地上。
“吴莽,你个狗东西。”他低声嘟囔着,声音沙哑,“账还没跟老子算清楚,就他娘的跑了。老子新得的那些金银财宝,你连个数都没点清,下到地底下,拿什么跟阎王爷买酒喝?”
风吹过,什么都没有回应。
“宝年丰那憨货,算术还不如你。以后这账,谁给老子记?”
他把剩下的肉干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可那平日里香得流油的肉干,此刻却干得像木头渣子,涩得他眼眶发酸。
朱棣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也默默地坐了下来,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这么坐着,看着空旷的营地,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没。
应天府,奉天殿。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殿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岭北之战的战报,已经摆在了御案上。
中路军徐达部,惨败,折损近两万。东路军李文忠部,溃败,伤亡过半。
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名御史,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声音尖利:“启奏陛下!此战之败,皆因主帅徐达贪功冒进,致使数万将士埋骨草原!臣,恳请陛下,严惩徐达,以儆效尤!”
“臣附议!”
“臣附议!”
文官集团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站了出来,矛头直指那位大明军神。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奏折,轻轻丢了下去。
“都看看吧。”
一名太监捡起奏折,高声念诵。那是西路军主帅冯胜的捷报。
西路军孤军深入,连战连捷,俘获元军宗室、官吏、军民数以万计,缴获牛羊巨万。若非扩廓帖-木儿回援,冯胜几乎要打穿整个漠北。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打仗,哪有只胜不败的道理?徐达有罪,朕自会处置。但冯胜之功,亦不可不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此战虽败,却也让咱看清了一件事。咱大明的兵,骨头是硬的!纵使深陷重围,粮草断绝,也未曾有一人乞降!”
最终,对徐达的处置,只是下诏斥责,罚俸一年。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政治风波,就这么被朱元璋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夜深,乾清宫内。
朱元璋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灯下。他看的,不是那些歌功颂德的奏章,而是一份来自锦衣卫的密报。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范统前锋营的种种表现。
“……其部战法,阴损至极,专攻敌军下三路,人马皆不放过……”
“……其部悍不畏死,尤善突阵,以残兵之躯,凿穿数万大军,斩断敌酋帅旗……”
“……其部统帅范统,平日言行无状,酷爱美食,然临阵决断,狠辣异常……”
密报的最后,还附上了一段关于朱棣的描述。
“燕王殿下,化名朱虎,于阵前斩首数十,指挥若定,其状若疯虎,已非吴下阿蒙”
朱元璋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许久,他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写下了一行字。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着,北平大营千户范统,扩充前锋营至三千人,所需兵员、甲胄、粮草,北平府库,优先拨付。”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锦衣卫的密报里,还提到了一件让他极为在意的事。范统的前锋营,士兵的体魄,远超常人,仿佛人人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据说,是范统用一种秘制的药剂喂养出来的。
药剂?
朱元璋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一丝精光,一闪而逝。
他提起笔,在圣旨的末尾,又加了一句。
“另,着徐达密查,范统所用之强军药剂,其方为何,能否量产。若有所得,即刻八百里加急,上奏!”
写完,他将圣旨放入一个特制的蜡丸之中,盖上自己的私印,交给了门外阴影中的一名锦衣卫。
“即刻送往北平,亲手交予徐达。”
“遵旨。”
锦衣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北方那片深沉的夜空。
岭北之败,让他心痛,但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大明所有的军队,都能像范统那支前锋营一样
那这天下,还有谁,能挡住他朱家儿郎的铁蹄?
皇帝的目光,穿透了千山万水,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个远在北平,还在为死去的弟兄暗自神伤的胖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