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面前的桌上散落着几块净石边角料和图纸——
他在琢磨那传说中的“天机盘”,如何给那宝贝枢机再添羽翼。
安静?他求之不得。
教堂方向飘来淡淡的草药味。
钟露慈被圣心堂的修士们奉为上宾。
她那手精准取弹的绝活,折服了这帮洋和尚。
此刻,她正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围着,诊脉,施针,配药。
丰润柔和的面容在晨光下有种悲悯的专注。
五行疫的解方是悬顶利剑。
但对于医者来说,不管什么病人,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松江府城到黄浦江码头,八十多里。
靠两条腿?
李知涯那刚愈合的腿伤第一个抗议。
四人雇了辆半旧的马车。车辕嘎吱作响,拉车的瘦马喷着粗重的白气。
车夫是个闷葫芦,鞭子甩得又急又响,催着老马在坑洼的官道上拼命颠簸。
车内空间逼仄。
耿异抱着长枪部件,闭目养神,身体随着车厢晃动,稳得像块礁石。
曾全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打,眼神锐利地扫过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和稀疏的村落,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常宁子则捻着胡须,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推算吉凶,又像是在抱怨这破路颠得他这把骨头要散架。
李知涯靠在硬邦邦的车壁上。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腿骨深处,细微的刺痛提醒着他清浦截囚的代价。
他闭着眼,脑中是佘山的轮廓、净石大仓的猜想、还有那个失意的佛朗机大副迭戈·门德斯的脸。
火中取栗?
又有何妨!
马车一路紧赶慢赶。
鞭哨声、马蹄声、车轮碾压声,混成一片催命的鼓点。
日头爬高,驱散了些许晨雾。
当浑浊浩荡的黄浦江水汽扑面而来,混杂着鱼腥、淤泥和远方海风的咸涩时,马车终于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住。
巳正(上午十点)刚过。
时间卡得死紧。
脚刚踏上码头湿滑的木板,混杂着汗味、鱼腥和劣质桐油的气息就冲进鼻腔。
眼前是乱糟糟的码头景象:卸货的苦力弓着腰,喊着号子;小贩推着独轮车叫卖;几十艘挂着不同旗帜的大小船只泊在远处,桅杆如林。
几人正环视这嘈杂的港口,目光在停泊的大小船只间逡巡,试图辨认出佛朗机人的船。
“李!李先生!”
一个带着明显异域腔调、又有些嘶哑的声音穿透了码头的喧嚣。
循声望去。
只见迭戈·门德斯正从一堆渔网和木箱后面奔出来。
他依旧穿着昨日那件半旧的船长外套,但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脸上混杂着悲伤、焦虑和一种奇异的亢奋。
李知涯心下一凛。
这模样,不像守约,倒像是出了大事。
他迎上两步,开门见山,声音压过周遭的嘈杂:“迭戈!你们的船在哪儿?快带我们去见你们舰长!”
迭戈冲到近前,喘着粗气。
他用力抹了把脸,看向李知涯的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悲伤最终占据了上风。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沉痛:“李……恐怕窝不能带泥们去见舰长了。”
李知涯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坠脚底。
坏了!遇上死守规矩的老顽固了?
他们的舰长,果然不肯放下身段当海盗?
昨晚的酒白喝了?
计划要黄?
无数糟糕的念头瞬间挤满脑海。
不等他追问,迭戈接下来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四人头上。
“舰长他……他昨晚,”迭戈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中风……去世了。”
他摊开双手,表情是纯粹的哀恸和茫然,“上帝啊,太突然了……所以现在,由窝来临时担任舰长一职。”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知涯:“啊……”
一个下意识的音节冲口而出。
巨大的狂喜像岩浆一样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几乎要从他眼睛里喷出来!
旧舰长没了!
那个固执地寻找“大财宝”、可能阻碍计划的绊脚石,自己消失了!
剩下六船嗷嗷待哺、往死了都想发财的水手,一个临时上位、急需证明自己(和搞钱)的大副舰长……
这简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
他感觉腰间的把总牙牌都变得滚烫起来。
“……那真是太好……啊不、太不幸了!”
李知涯硬生生把上扬的语调掰成了沉痛的下坠,脸上的肌肉因为强行切换表情而微微抽搐,努力挤出一副沉痛哀悼的模样。
“迭戈舰长……请节哀顺变!这……这真是上帝的旨意,令人痛心!”
他用力拍了拍迭戈的肩膀,差点把对方拍个趔趄。
至于李知涯身后那三位。
耿异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瞬间憋成了酱紫色。
接着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要在地上钻出个洞来,宽阔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抱着长枪部件的手臂,肌肉绷得像铁块。
常宁子反应最快。
立刻抬起手,用宽大的道袍袖子遮住大半张脸,另一只手捻着胡须,动作快得出现残影。
嘴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咳咳……无量天尊……咳咳……”,像是被江风呛着了,又像是在念超度的经文。
只是那袍袖边缘,能看到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
曾全维最是老辣。
他迅速转过身,背对着迭戈和李知涯,假装被码头上一艘正在卸货的漕船吸引。
但他那佝偻着背、肩膀剧烈耸动的背影,还有那几声压抑到变调的、仿佛被口水呛到的咳嗽声,出卖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狂笑。
四个人,一个强忍狂喜假意哀悼,三个憋笑憋得快要内伤。
场面一度十分“肃穆”。
迭戈沉浸在悲伤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三人那精彩纷呈的“节哀”表情。
他沉重地点点头:“谢谢泥的安慰,李。
佩德罗是个好舰长……
只是,命运无常。
现在,窝是代理舰长兼‘康乃馨号’的代理船长了。
泥们的提议……窝们可以继续谈。”
“当然!请务必节哀,迭戈舰长!”李知涯的语气充满了“真挚”的同情,“事不宜迟,带我们去看看您的旗舰?我们需要尽快敲定细节。”
他把“您的旗舰”和“尽快敲定”咬得格外清晰。
迭戈用力搓了搓脸,似乎想振作精神:“好!跟窝来!”
他领着四人,穿过码头杂乱的人群和货物,走向停泊区深处。
一艘巨大的帆船渐渐显露出它雄壮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