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心中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理解!应该的!约个时间地点?”
迭戈想了想:“明天!明天上午十点,来黄浦江码头,找挂着佛郎机旗帜的‘康乃馨号’。窝带泥们上船,跟舰长说!”
“好!”李知涯爽快应下,随即伸出右手,“一言为定!”
迭戈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愣了一下。
在大明混了这些日子,他习惯了作揖鞠躬,这种西洋式的握手礼……反倒有点陌生了。
他迟疑地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和李知涯握了握。
入手感觉对方的手劲不小。
握完手,迭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大明军官,行事作风怎么……
这么不像大明人?
送走了脚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已恢复几分精明的迭戈·门德斯,李知涯几人站在茶室门口冷峭的街道上。
李知涯脸上终于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事有门!”
曾全维摸着下巴,眼神依旧带着老锦衣卫的审慎:“风险不小哇!”
常宁子捻着胡子,一脸神棍样:“无量寿福!风险与机遇并存!让贫道算算……此行能有几成把握?”说着就开始掐指。
耿异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被常宁子喷湿的胳膊,瓮声瓮气:“管他几成!有架打,有钱拿就行!”酒意上头后的疲惫开始涌上来。
几人正兴致勃勃(或忧心忡忡)地议论着。
突然!
身背后传来一声略带沙哑、却蕴含着巨大不满的“喂!”。
四人齐刷刷回头。
只见张静媗抱着胳膊,黄脸含霜,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从李知涯脸上刮到常宁子,再刮到耿异和曾全维。
“李大把总、耿百总、曾百总、侯道长……”
她一个一个点名,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寒气,“这一天下来——
酒馆的饭钱!
茶室的茶钱!
还有替那红毛番鬼付的酒钱!
可都是我掏的腰包!”
她往前一步,叉着腰,气势汹汹:“你们四个大男人!好意思吗?!啊?”
李知涯心里那点高兴顿时一扫而空:果然是市井出身、小贼头子。斤斤计较,鼠目寸光!刚谈成“国际大买卖”,就惦记这点饭钱!
他只好堆起十二分真诚的笑容,搓着手:“哎呀!小张妹子!为这点小钱,犯得着嘛……下次!下次我请!”
“下次?”
张静媗冷笑一声,那笑容比北风还冷,“从认识你开始,我就没从你身上讨到过一分钱的便宜!鬼晓得你嘴里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李知涯被噎得哑口无言。
仔细想想,好像……
还真是这么回事?
眼看张静媗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李知涯心一横,拍着胸脯,用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承诺——
“你放心,只要这次的事成了,等到分账的时候,绝对少不了你们那份!保证百倍于你今天的花销,如何?”
张静媗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在分辨这话里有几分真金白银。
最后,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空头支票”。
“哼!记住你说的话!要是敢赖账……”她没说完,只是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凶狠。
冷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冷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李知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配合地露出几分被震慑住的惶恐。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一丝截然不同的冰冷锐意悄然掠过。
今时不同往日。
我李知涯,早已不再是山阳城里那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印刷坊机工了。
五行疫的倒计时在骨髓里滴答作响,腿上的枪伤烙印着亡命天涯的印记,南洋兵马司那填名的把总牙牌硌在腰间……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这世道,温良恭俭让,活不下去。
要活,就得够狠,够绝,把别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变成自己脚下的路!
他抬起头,迎着张静媗犹带怒意的目光,脸上那点刻意装出来的惶恐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眼神,平静得让张静媗心头莫名一跳,后面威胁的话竟没敢说出口。
时间一晃,次日清早。
天刚蒙蒙亮,湿冷的雾气裹着松江府城。
李知涯、耿异、常宁子、曾全维四人已穿戴齐整准备出发。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天与寻经者内讧的余味,沉闷而紧绷。
“小张女伢他们呢?”耿异扛着长枪部件,环顾空荡荡的收容所,眉头拧成疙瘩。
李知涯眼神扫过空了的角落。
几捆备好的绳索、几把磨利的短匕,不见了踪影。
他心头一沉,像被冷水浇过。
“昨晚睡前,她还嚷嚷着要先摸去佘山‘探探路’。”
李知涯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我拦过。说等这边事了,人手齐备再去不迟。”
他顿了顿:“看来,小张丫头的字典里,没有‘等’字。”
曾全维嗤笑一声,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小丫头片子,心比天高,命……呵。管不住脚的野猫,早晚撞上捕兽夹。”
他拍了拍腰间百总牙牌,仿佛那是定心丸。
常宁子甩了甩拂尘,仙风道骨里掺着点市侩的无奈:“得,变数来了。但愿那几个小猢狲别捅破了天,顺带把咱们的退路也点了。”
李知涯没接话。
变数?
他这短短数月,哪天不是行走在刀尖的变数上?
虱子多了不痒。
只是张静媗那不管不顾的劲儿,早晚要捅出大篓子。
但愿不是这一回。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晨雾,压下那点烦躁。
“走。”
一个字,斩钉截铁。
眼下,码头的事更重要。
张静媗?
只能祈望她命够硬,等他们回头再捞了。
院子里,寻经者们正低声议论,似乎正试图联系上那些如蒲公英般散落的分部香主、徒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期待和失败的沮丧。
没人过问李知涯他们去哪。昨夜那场由牙牌点燃的怒火,被李知涯用“四二制军制”强行压成灰烬。
但灰烬下,火星未熄。
彼此间,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
匠人周易他捧着一本匠工书籍,眉头紧锁,手指在空气中反复描摹,仿佛在跟一块冰冷的金属谈心。
桌上散落着几块净石边角料和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