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苍头语气客气,姿态也低。
但眼神深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看门狗?
不,这是看山大王的巡山先锋。
空气,瞬间绷紧。
那苍头脸上标准化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像钩子,在李知涯四人身上来回刮。
李知涯心里早有预案。
临出门前,特意揪着曾全维这前锦衣卫恶补过“场面话”精髓。
精髓是什么?
虚虚实实,拿捏分寸,既要亮招牌,又不能掀底牌。
他上前半步,不卑不亢,也抱拳还礼。
声音不高,带着几分干脆,又掺着点恰到好处的官腔:“这位管事有礼了。”
接着微微侧身,让腰间的黑漆牙牌更显眼些:“本官李知涯,忝为南洋兵马司把总。奉兵部钧令,不日开拔,远赴海外,规复旧疆,绥靖海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苍头身后那片气象万千的庄园,语气放得平缓,带着点“路过贵宝地,按规矩拜码头”的理所当然——
“此番路过松江府,听闻华亭徐氏乃本地望族,累世簪缨,家声清贵。
徐公锐藩先生,更是族中砥柱,德高望重。
李某虽职卑位微,然心慕高义。
既至贵地,岂敢过门不入?
故特来拜会徐公,略表敬意。烦请通禀一声。”
累世簪缨、家声清贵、德高望重……
全是捧人的场面话,把“吃大户”的意图裹得严严实实。
苍头脸上的笑容依旧,眼底那丝审视却更深了。
南洋兵马司?
这衙门名号……听着耳生。
松江府地面上,督抚道台、卫所千户,哪个衙门口他不门儿清?
这“南洋兵马司”,真真是头一遭听说。
他眼角余光飞快地又在牙牌和火铳上溜了一圈。
牙牌亮闪闪,形制规整,不像假货。
那几杆火铳,更是实打实的军械,保养得锃亮,透着一股子杀气。
骗子?
扛着真家伙,挂着真牙牌,跑到徐家地头冒充个听都没听过的衙门的官儿?
图啥?
图挨揍?
图被扔进黄浦江喂王八?
不像。
苍头心里那杆秤,稍微偏了偏。
宁信其有吧。
横竖通禀一声,也掉不了几两肉。
他脸上那层标准化的笑容终于多了点“活气”,腰也弯得更深了些:“哦——原来是李把总!失敬失敬!
小的们眼拙,怠慢了军爷!
请,快请!外厅奉茶!小的这就进去通禀我家老爷!”
他侧身让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流畅自然,挑不出错。
随即对身后一个精壮汉子使了个眼色。
那汉子会意,小跑着在前引路。
徐家庄园深处。暖阁。
熏笼里银丝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初冬的微寒。
空气里浮动着上等沉水香的清雅气息。
徐锐藩正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暖榻上,闭目养神。
他年近五旬,身躯颇为胖硕,裹在一身暗紫色云锦直裰里,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一张脸保养得极好,白皙红润,但细看之下,眼角眉梢已爬上细密的皱纹。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此刻虽闭着,但偶尔睁开一线,精光四射,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像某种跋扈气焰被强行塞进了一副温润如玉的皮囊里,透着一股子深藏不露的狠劲儿与算计。
一个心腹长随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苍头躬身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棉花上。
低声将外厅来客的身份、形貌、言语,一五一十,滴水不漏地禀报上去。
“南洋兵马司……李把总?”徐锐藩眼睛依旧闭着,手指却在暖榻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回老爷,是这么说的。腰牌看着是真的,火铳也是军中的家伙。”苍头补充道。
“南洋兵马司……”
徐锐藩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嘲讽——
“朝廷……倒是一直惦记着南洋那块烂摊子。
三宝太监的旧梦,还没醒透呢。”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此刻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审视。
“十几年来,这‘南洋兵马司’的牌子,在兵部库房里怕是都落了几层灰吧?一个空头衙门,比鸡肋还不如。”
他慢悠悠地说着,像在品评一件无关紧要的古董。
“突然冒出个‘把总’?还带着人,跑到我佘山脚下拜码头?”
徐锐藩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骗子?”他自问自答,摇了摇头,“骗到我徐家头上,用这么个没人要的鸡肋衙门当幌子?那这骗子,不是蠢到家,就是胆大包天到了极致。”
他沉吟片刻。眼底的精光流转,瞬间权衡了利弊。
“若是真的……倒也有趣。
十几年的冷灶,忽然有人去烧了?
朝廷这步棋,下得有点意思。
若是假的……”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那哼声里蕴含的东西,让旁边的长随和苍头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罢了。”徐锐藩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尘埃,“不管是真是假,远来是客。人家打着官身名号登门,礼数不可废。见见吧。”
他撑着胖硕的身体,从暖榻上坐直。
锦袍上的褶皱瞬间被撑开,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引他们到‘澄怀堂’稍坐。告诉李把总,老夫更衣便到。”
苍头如蒙大赦,躬身应道:“是,老爷!”倒退着快步出去安排。
暖阁里,沉水香依旧袅袅。
徐锐藩望着门口,眼中精光闪烁,像一头嗅到了陌生气味的猛虎。
苍头倒退着出去安排。
那头李知涯四人被另一个仆役引着,穿过几重雕花月洞门,来到一处偏厅。
匾额上书三个泥金大字:澄怀堂。
一进门,除了曾全维还绷着张老锦衣卫的扑克脸,其余三人——
李知涯、耿异、常宁子都忍不住眼皮子一跳。
奢华。
不是金碧辉煌那种暴发户式的俗艳,是沉淀下来的、浸到骨头缝里的豪奢。
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暗的光,摸上去温润如玉。
墙上挂的画儿,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墨色氤氲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
博古架上摆的玩意儿,奇形怪状,玉的、瓷的、青铜的,在透过高丽纸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没几样是他们能叫上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