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些深埋的记忆——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孤独、工坊里日夜颠倒的轰鸣、被五行疫倒计时悬在头顶的窒息感——
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他本不想提,但耿异关切的眼神,加上此刻这难得的、几乎算得上“私密”的空间,竟勾起了他一丝倾诉的欲望。
他扯了扯嘴角,刚想开口。
几个穿着粗布短褂、胳膊上戴着个简陋十字袖箍的本土教徒就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个黑瘦汉子,扫了他们一眼,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优越和管束:“几位兄弟,收容所是给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避寒睡觉的,白天可不能在里面霸占着床位混吃等死啊。都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吧!”
“混吃等死?”
常宁子一听这词儿就有点炸毛,眉毛一竖,“是你们乔神父亲口说的,叫我们不要离开教堂范围!我们这是谨遵神父教诲,老实待着!”
那黑瘦教徒被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算克制。
他先拱了拱手,算是致歉:“这位道长,方才言语不周,得罪了。”
接着解释道:“神父的意思是,不要离开教堂的‘范围’。
这‘范围’可大了,整个教堂院子,还有周围二里地内的街巷,都算!
你们尽可以去透透气,活动活动。
只是这收容所里面,得等酉时之后,大家排队才能再进来歇息。”
话说到这份上,再赖着也没意思。
众人无奈,只得各自拿起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鱼贯而出。
一群人在收容所门口自然分成了三拨。
玄虚和尚、王家寅、吴振湘、池渌瑶带着剩下的几个寻经者徒众往府城方向溜达。
钟露慈、张静媗和那几个半大不小的“魔盗少年团”成员则像一群野猫,眼神滴溜溜乱转,迅速消失在通往侧门外小街的阴影里。
常宁子看着那群小孩鬼祟的背影,忍不住“啧”了一声,忧心忡忡:“瞧见没?那帮贼小子!
指定又要去掏包摸袋了!
上次在山阳码头被抓起来打的教训,这还没几个月呢,就忘干净了?”
曾全维抱着手臂,一脸见怪不怪:“好了伤疤忘了痛,人之常情。非得吃个大亏,栽个大跟头,才知道锅是铁打的!”
李知涯眉头微皱,看着张静媗他们消失的方向:“吃亏也但愿别在这几天吃。惹出事端,坏了乔神父的保举,那才真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南洋兵马司的委任状是他们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耿异先是点头赞同:“是啊,李兄说得对,乔神父都特意叮嘱过了……”
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早些时候的疑问,带着浓浓的好奇,“李兄,你先前在屋里说的那些话……就是从来没睡过安稳觉?到底是为啥?给兄弟讲讲呗?”
他眼神真诚,带着点刨根问底的执拗。
曾全维也适时地帮腔,带着点前锦衣卫的职业审视感:“是啊,李兄弟,给咱们讲讲你的故事。
到现在,咱几个的底细你多少都晓得了。
耿兄弟以前是王府侍卫,我这前锦衣卫试百户,常道长这……呃,云游道人。”
他含糊地带过常宁子的背景,“连周小哥这手艺人,咱也知道些。
反倒是你,从没吐露过半个字。
这可不地道啊!
给咱说说,你这一路,到底是个啥历程?”
李知涯看着他们,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曾百户,你这职业病又犯了?想查我户口了?”
他虽是笑着,眼神却有些飘忽。
怎么说?
难道告诉他们自己是从几百年后一个没有皇帝、没有五行疫、但同样有无数“七十二人间”的世界摔进来的?
他稍作沉默,在脑中迅速将“打工仔”的生涯转换成了这个时代人能理解的词汇。
李知涯一边随着众人漫无目的地在教堂围墙外的小路上踱步,一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嘛,小时候,也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
可惜,考运不济,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捞着。
家里穷,耗不起,不能一直在科举这根独木桥上死磕。
只能出来,自己讨生活。
可惜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学不来精巧手艺,也没那把子力气去干扛大包的营生。
就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混着。
最开始那几年,被人骗过。
说是有好活计,干了三个月,累得像条狗,结果一文钱没见着,还往里搭了十两银子!
说是保证金、培训费?呵……”
后来明白了。
像我们这种没功名、没靠山、没家底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体面营生?
唯一的本钱,就是这副身子骨,这条命!
能做的,就是拿命换钱,拿时间换口饭吃!
织布坊,大染坊,印刷坊……
哪里要人就去哪里。
每天六个时辰,从早干到晚。
月休三天?
那都是恩典!
闭眼睡觉,睁眼干活,一天天,就是干!干!干!干他妈的干!”
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干到发薪日,就他妈三两银子!最多不会超过五两!
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塞给你,转头就要接着干!
饿是饿不死,可你想活得好一点?
想有点指望?
没门!
就相当于被人用根绳子吊着脖子,给你一口气,让你不死不活地熬着。
暗无天日,看不到头!
管他剩下的日子是两年,还是二十年,其实都没区别。
不过等着埋罢了……”
李知涯说着,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加快,竟越过了其他几人几个身位,只留给他们一个挺直却透着无尽疲惫和孤绝的背影。
曾全维听得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他当过锦衣卫试百户,刀头舔血,惊险刺激,但回报和待遇确实远超普通百姓。
此刻听着李知涯这“底层草芥”的血泪自白,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恍然,有同情,更有几分对自己过去身份的反思。
他喃喃道:“这……这就是老百姓的人生?真如风中草芥,半点不由己……”
一直沉默的周易,抱着他的包袱,看着李知涯的背影,眼神里多了些理解。
他虽是小匠人,也有自己的艰辛,但比起李知涯描述的“七十二人间地狱”,似乎又好了太多。
他低声道:“所以……李兄你才总是……像是憋着一股劲,想要做点什么?不甘心就这样?”
李知涯脚步顿住。他本不想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不安定分子”,但话已至此,情绪也顶到了这里。
遂猛地转过身,脸上已没了刚才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
他背着手,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桓温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