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更加“诚恳”——
“此去南洋,前路艰险,吉凶未卜。李某若有思虑不周、行事不到之处,还望列位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多多担待,直言相告!”
姿态放得够低,话也说得漂亮。
既承认了自己“不行”,又暗暗强调了“同生共死”的共同体意识。
效果不错。
至少表面上,众人脸上的不满消散了大半。
连那几个寻经者香主都憨憨地点了点头。
成了!
李知涯心里,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点荒谬的喜悦感,像气泡一样不受控制地冒了上来。
领队!
虽然是个烫手山芋,是个顶雷的炮灰位,但……
它毕竟是个“位置”!
是公家认可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行事会方便很多,获取资源的渠道也可能更多。
他不得不承认,人这东西,真他妈贱!
前一秒还在唾弃朝廷的虚伪,下一秒就因为一点点虚假的“名分”而暗自窃喜。像条饿狗,看见根挂着的骨头就忍不住摇尾巴。
当年黄巢要是有这么一张“悔过书”,能换来一个“南洋兵马司领队”的头衔,说不定真就心满意足,偃旗息鼓了。
哪还会写什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权力,哪怕是狗屁倒灶的权力,也是蜜糖,也是毒药,让人上头。
就在这点隐秘的、带着点小人得志的喜悦感,快要淹没李知涯的理智堤坝时——
“咳!”
一声刻意的、冰冷的清嗓子声,像根针,精准地扎破了他膨胀的情绪泡沫。
李知涯循声望去。
是张静媗。
她抱着胳膊,斜倚在墙边,那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李知涯那点可怜的喜悦,直接钉在了他生命倒计时的沙漏上。
两年九个月!
李知涯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张静媗,四年多一点!
刚才那点因“领队”头衔带来的虚幻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死亡倒计时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现实。
是啊。
领队?兵马司?南洋?
搞不定这该死的五行疫,治不好这要命的绝症,一切都是狗屁!都是镜花水月!
再大的权力,再高的地位,换不来命!
他脸上的“谦逊”笑容僵住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
刚才那点飘飘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活下去。
治好五行病,活下去。
这才是唯一的路!
其他的,都是虚妄!
乔阿魁神父收齐了那叠墨迹未干的申请表——有几张皱巴巴的,像咸菜干,他还特意用手指仔细抚平了边角褶皱。
接着环视一圈屋内的“准兵马司成员”,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与谨慎的郑重。
“诸位,”乔阿魁的官话带着点松江腔,“在表单递交兵部审核、呈至御前批红、颁发委任状之前的这段时间……”
他顿了顿,确保每个人都听清了这冗长流程:“切莫再行不法之举。此外——”
他又强调:“最好也不要离开圣心堂的范围。切记切记!”
这话清晰明了。众人纷纷点头,动作僵硬,心思各异。
能暂时躲在这耶稣会的屋檐下,总好过在荒野里被锦衣卫当兔子撵。
乔阿魁似乎松了口气,卷好那叠关乎众人命运的纸,像捧着一卷圣物,转身出了门。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仿佛抽走了屋内紧绷的弦。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松弛感,沉重的叹息、骨头挪动椅子的咯吱声此起彼伏,一个个肩膀垮塌下来,如释重负。
李知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却像探针,扫过众人。
寻经者那边,气氛截然不同。
吴振湘和王家寅这两位,脸上可没有半分轻松。
王家寅干脆往后一仰,后脑勺重重磕在硬木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咧开嘴,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老吴,”他声音带着自嘲,“你说这叫怎么个事?
咱们搞出那么些乱子,清浦江上截囚船,杀了多少公差?
多少镇抚司的番子?血怕是还没干透呢!”
他抬起手,虚虚一划,仿佛还能看见那天清晨的刀光血影:“结果转头,嘿,朝廷的恩惠‘哐当’就砸头上了?这馅饼,烫手啊!”
吴振湘没看他,两肘架在膝盖上,佝偻着背,痴痴盯着脚下青石地面的缝隙。
那缝隙里,仿佛能看到妻子临终前枯槁的脸,孩子发着高烧、浑身红疹的哭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朝廷做事,向来只从实际利益出发。扒皮抽筋,还是顺毛捋,只看哪个利大。”
接着停了停,眼神空洞:“就像业石……五行疫……”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随即他猛地一甩头,像是要把那些痛苦的影像甩掉,语气变得冷硬——
“而且,在所谓的委任状真正发到咱们手里之前,都别对他们抱有百分百的信任!”
屋内的轻松气氛瞬间凝固。
寻经者的徒众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李知涯沉默了片刻。那点关于“活下去”的念头,像冰冷的铁块沉在心底。他直起身,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我以为——”
他目光扫过吴振湘和王家寅:“朝廷暂时还不知道我们在清浦干的那些事。”
“什么?!”
“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
惊疑声瞬间炸开。
所有人都猛地看向他,眼神里有愕然,有怀疑。
曾全维第一个反应过来。
到底是前锦衣卫试百户,对这套官僚机器的运转门儿清。
他一拍大腿,嗓门提了起来:“距离!关键在距离啊!”
曾全维手指在虚空中点着,像是在画一份紧急军情传递图:“想想!
咱们从清浦江上动手劫船开始算,出海,飘到松江这鬼地方,拢共才几天?
九月廿四夜里干的事,今天十月初二,满打满算,八天!
八天啊兄弟们!”
他语速飞快,带着一种专业人员的笃定:“咱们干的事,就算地方上用最快的六百里加急往京师报信——马跑死了也得三天!
这还只是到京师城门口!
报信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