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只觉得乔神父的腔调矫揉造作。
可反观他那些“古人”同伴,居然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耿异瞪着大眼,对“天堂黄金街、碧玉墙”的描述啧啧称奇。
曾全维抱着胳膊,面无表情,但对“信者得永生”似乎若有所思。
连钟露慈都微微颔首,似乎对“爱人如己”的教义颇为认同。
就连那些寻经者,听到符合心意的(比如抨击贪婪),也会微微点头;不合的(比如逆来顺受),也只当耳旁风,并不反驳。
李知涯看得有点懵。
这帮家伙,接受度这么高的吗?
他实在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像长了刺。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旁边的玄虚,压低声音:“玄虚师傅,你还真听啊?”
玄虚老神在在,眼皮都没抬:“不听待会儿怎么跟‘洋和尚’‘交流’?”
李知涯无语:“可你……”
玄虚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狡黠笑意,声音压得比他还低:“听到‘经’了,好的留下,不好的摒弃。这不就叫‘寻经’咧?”
李知涯无话可说。
另一边,抱着胳膊、听得似乎还挺专心的曾全维(大概是在琢磨“永生”靠不靠谱),也侧过头,对着李知涯,用一种“你少见多怪”的语气,低声附和道:“就是,别那么封建!”
“你说我封建?”
李知涯顿时哭笑不得。
他一个穿越者,带着现代人的警惕和批判,居然被一个明朝的锦衣卫遗老吐槽“封建”?
得,我特么倒成了“老古董”了!
腹诽归腹诽,眼下却不是斗嘴的时机。
前头那佛郎机神父乔阿魁的宣讲还在继续,抑扬顿挫,嗡嗡作响。
内容无非是主的光辉、救赎之路、天堂的门票。
李知涯听得眼皮打架。
这调调儿,权当是个助眠ASMR了。
可惜,环境不太对。
周围的老头老太,还有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听得倒还认真。
他李知涯要是真在这圣心堂门口睡过去,鼾声震天,那就不是“封建”,是直接“社死”外加给整个团队丢大脸了。
他只能强打精神。
好在肚子里就一碗稀粥两块硬饼,消化它们耗不了多少血氧,总算撑住了没让脑袋点下去。
熬。
时间像粘稠的糖稀。
乔阿魁的祷词终于念到了“阿门”。
人群松动,发出如释重负的窸窣声。
老头老太们互相搀扶着,慢悠悠往城里、镇上挪。
那些无家可归的,则被几个本土教徒引导着,往旁边那排简陋的收容棚屋走去。
机会!
李知涯眼神一锐,刚要示意耿异、张静媗他们趁乱开溜——
目标自然是隔壁那些收容所里的“潜在人才”。
那里鱼龙混杂,正是网罗几个胆大心细、走投无路之辈的好地方。
念头刚起,脚步未动。
阴影就罩了下来。
又是那几个本地教徒!
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仿佛用模子刻出来的“和善”微笑,恰到好处地堵在了他们几人面前。
“大师,”为首的教徒对着玄虚深深一揖,“神父有请,请您移步堂内一叙。这几位施主,也请一同入内稍歇。”
说着目光扫过李知涯等人,客气,却不容置疑。
溜号的打算,瞬间胎死腹中。
李知涯心里暗骂一句,面上还得挤出点“深感荣幸”的表情。
得,刚熬完外场宣讲,又得去内场“坐牢”。
圣心堂里面,比李知涯想象的还要……朴素。或者说,更“本土化”。
与他记忆里那个宏伟的现代圣心堂截然不同。
眼前这建筑,面阔三间,进深五间,飞檐斗拱,青砖黛瓦,活脱脱一座明代中等寺庙的格局,只是顶上杵着个小小的十字架,显得不伦不类。
难怪刚才要在外面宣讲,这地方塞下刚才那帮人,非得挤成沙丁鱼罐头不可。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烛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水味儿。
三十来个穿着黑袍的传教士在堂内走动、低语,肤色各异,口音古怪。
佛朗机(葡萄牙)语的干脆利落,高卢(法国)的卡痰音,意大里亚(意大利)的手势飞舞。
他们看李知涯一行人的眼神,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
乔阿魁神父显然对玄虚这“高僧”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将一行人引至一处光线稍暗的偏厅。
几张硬木椅子围着一张方桌。
乔阿魁示意玄虚坐在他对面。
很快,又有三名传教士闻讯进来,带着学者般的好奇,分坐在乔阿魁左右,目光灼灼地盯着玄虚。
这架势,活脱脱就是一场小型“学术”听证会。
耿异用胳膊肘狠狠顶了一下李知涯,压着嗓子,带着点看戏的兴奋:“瞧瞧!要辩经了!”
李知涯被他顶得肋下一痛,没好气地低声道:“知道!安心坐着吧!这儿椅子好歹有靠背,不比外头吹冷风强?”
说着顺势靠进椅背,硬木硌着背,但确实比小板凳强多了。
然而,他的心思早就飞了。飞到了隔壁收容所那些破棚子里。
那里的人,才是他计划里急需的“队员”。
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待会儿怎么脱身,怎么挑选。
乔阿魁和玄虚的对话,在他耳朵里彻底变成了背景白噪音。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主爱世人,赐下独子……”
“……万法归一……”
断断续续的词句飘过,李知涯充耳不闻。直到——
一阵轻松的笑声突然在偏厅里响起。
李知涯猛地回神。
只见围坐的几位西洋传教士,脸上都露出了欣赏与欣慰的笑容,频频点头。
乔阿魁那大胡子都舒展开了。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玄虚和尚,一脸豁达,正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官话,慢悠悠地总结:“……其实嘛,道理都是相通的,只不过叫法不同罢了。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啊!”
李知涯看得眼角直跳。
这和尚,到底用了什么把戏?
是引经据典把洋和尚绕晕了?
还是投其所好说了什么“上帝即佛性”的鬼话?
看那几个洋人的表情,毛都被他捋得顺顺的,就差当场给他发个“东西方教团和谐大使”的勋章了。
玄虚的“和谐”发言余音未落,偏厅那扇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