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热粥白饼。
现实,是当头一棒。
施粥站确实有。
一个用破木板和烂草席搭成的长棚子,歪歪斜斜立在教堂侧面的空地上。
人?更多!
乌泱泱一大片,排着几条歪歪扭扭的长龙,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棚户区。
这世上,从来不缺爱占便宜的主儿。
李知涯他们排了快半个时辰的队,才挪动到能看清粥棚的地方。
而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心里直骂娘。
队伍前方,几个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的老先生、老太太,正有说有笑。
他们的麻布衣服打着补丁,但明显干净过头了。
脚上鞋也是,崭新干净,一看就不是常年劳作的苦命人。
其中一个老头儿还叼着个锃亮的石楠木烟斗,慢悠悠地嘬着,吞云吐雾。
旁边老太太手里拿着两个白面圆饼,正跟人发着牢骚:“今天没有鸡蛋。”言语中难掩不满。
这帮“老神仙”,全然不顾身后那些真正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穷苦人,谈笑风生,仿佛在参加什么高雅的茶话会。
李知涯、耿异和常宁子异口同声地低声骂了句:“妈的……”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这一行二十一人排到跟前。
发粥的是个两个面无表情的本地帮工。
有人走到面前,就递过去一个豁口的粗陶碗,舀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粥倒进去,再塞两块比手掌略大、硬邦邦的白面圆饼。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饿不死你,但也别想吃饱。
纯粹吊着命。
众人捧着碗,找了个角落蹲下。
没人说话,只有“唏哩呼噜”的喝粥声和用力咀嚼硬饼的“咯吱”声。
饥饿是最好的调料,再糙的东西此刻也成了美味。
很快,碗空了,饼没了。
李知涯把碗还给旁边的木桶,正准备扯扯耿异和曾全维的衣角,示意趁人不备赶紧开溜——他太清楚接下来是什么戏码了。
“福音”时间。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这一套可太熟悉了。
把希伯来那点神话故事翻来覆去当历史讲,给你灌输所谓的“普世价值观”。
什么信主得救,死后上天堂。
真要信了这玩意,骨头都轻了,那可就真成了跪着还喊香的“香蕉人”了!
他可没兴趣听这精神阿片。
了手刚碰到耿异的衣角,还没来得及使劲……
耿异这憨货,正好咽下最后一口饼,满足地打了个嗝,声音不大不小,在刚结束进食、略显安静的角落里,刚刚好让附近几个人听见:“不是说好要来招募人手,怎么又要走啊?”
果然,这声音立刻引起了不远处几个人的注意。
那是几个同样黑头发黄皮肤,但眼神和气质与周围麻木人群截然不同的“同胞”。
他们穿着相对整洁的灰色短褂,胸口别着一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脸上挂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温和又疏离的微笑——本土耶稣教徒。
几个教徒没理会李知涯和耿异,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最后如获至宝般,牢牢锁定在一颗点了六个疤的光头上面——
那位正仰着头,伸出舌头,无比认真地用指头刮着碗里最后一点粥糊的玄虚和尚!
玄虚和尚正刮得投入,感觉光线被挡住了。
他茫然地放下碗,正对上几张堆满了“虔诚”笑容的脸。
“师傅!您怎么称呼?”为首一个教徒,笑容更盛了,语气带着一种发现珍稀动物般的惊喜。
玄虚眼珠子骨碌一转,没有丝毫停顿,张口就来:“贫僧……勇信。”
“勇信师傅!”那教徒热情地重复了一遍,仿佛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太好了!等用完膳后,请勇信师傅务必赏光,留下来听一听主的福音!”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布置的一个简陋小讲台,“我们这里的乔阿魁神父(FatherJoaquim),一直都很期望能跟明国的师傅们交流交流……普世的真理。”
普世?
一听到这俩字,李知涯心中便顿生无明业火。
而看着玄虚无奈地迎向那几双热切得几乎要把人融化的眼神,心里又不免暗骂耿异这憨货多嘴。
只见玄虚和尚努力挤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阿弥陀佛……那……行吧。”
“太好了!太好了!主保佑您!”几个教徒欢天喜地地走了,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
等那几个“灰褂子”走远,憋了半天的王家寅和几个寻经者徒众,终于忍不住了。
“噗嗤……”
“哈哈哈!‘勇信’师傅?”
“勇信师傅!”王家寅学着那教徒的腔调,一脸促狭,“您老人家打算怎么用那半部《心经》跟人家乔神父交流‘普世真理’啊?”
众人哄笑。都知道玄虚这“三灯阁老”的底细——除了半部背得磕磕巴巴的《心经》,就只会念几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玄虚被笑得老脸有点挂不住,但输人不输阵。
但见他梗着脖子,摆出一副“你们懂什么”的高人架势,压低声音:“哼!你们懂什么?
俺以前在少林的师父,大字不识一箩筐,《金刚经》都背不全!
怎么?不照样当住持、睡女施主、养二十多个儿女?
这行当,关键是什么?”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窄袖俗服,嘿嘿一笑:“披上这身皮就是骗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糊弄糊弄那些红毛鬼子的神父,俺自有妙计!”
李知涯看着玄虚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看看不远处那简陋的讲台,心里叹了口气:这浑水,看来是趟定了。
众人刚吃完那点吊命的粥饼,木台子上,乔阿魁神父的宣讲便开始了。
李知涯听着,胃里一阵翻腾。
他对近代西方人干的那些糟烂事——
手拿圣经抢黄金——
印象太深刻了。
本能地,他对一切外邦人都抱着深深的戒备和鄙夷。
尤其台上这位:卷曲的棕色大胡子,深目高鼻,典型的西洋面孔,偏偏说着一口流利得刺耳的汉话官话。
这反差,让他觉得无比虚伪。
“神爱世人……如同慈父……”乔神父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也不知是刻意营造、还是腌入味的悲悯。
李知涯只觉得那腔调矫揉造作,令人作呕。
反观他那些“古人”同伴,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