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二个时辰。
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风声鹤唳。
厂卫、衙役、还有那些闻着血腥味儿蜂拥而至的赏金猎人,像跗骨之蛆,在山阳城内外疯狂搜捕。
好几次,那些杂沓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就踩在义庄那腐朽的门槛边缘。
破败的窗户纸仿佛成了透明的靶子,承受着外面黑暗中无数道贪婪目光的窥视。
空气凝固得像块冰。
耿异的手就没离开过枪杆,曾全维的耳朵竖得像兔子,常宁子捻胡茬的频率快得能擦出火星。
李知涯则像一尊石雕,靠在墙边,五行疫带来的隐痛和高度紧绷的神经交织着折磨他。
转机,来自那群在义庄后院太平间废墟里刨食的野狗。
它们曾是“住户”的清理者,如今成了天然的警戒线。
那股子混合着尸腐、野性、和长久盘踞于此形成的浓烈腥臊气息,霸道地弥漫在义庄周围。
几个试图靠近探查的赏金客,刚摸到外围,就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地头蛇”气息熏得直皱眉头,低声咒骂着“晦气”、“这鬼地方连狗都吃死人”,最终悻悻退走。
一切,竟是有惊无险。
野狗们无意中成了他们最忠诚(也最恶心)的守卫。
终于熬到了九月廿三。
农历九月末,寒气已深重,离立冬不远。天亮得越来越晚。
凌晨时分,义庄内外依旧被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包裹。
寒气从墙缝、地底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僵。
李知涯第一个睁眼。
五行疫带来的不适感和心头压着的大事,让他睡眠极浅。
他没有点灯,黑暗中摸索着,用胳膊肘顶醒了身旁的耿异,然后是另一边的常宁子,最后是靠着门边的曾全维。
“唔……”耿异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瞬间清醒,手习惯性地摸向刀。
“时辰到了?”曾全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眼神已经锐利起来。
常宁子打了个哆嗦,把单薄的道袍裹得更紧了些:“嘶……这鬼天气,冻煞贫道咧!”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个男人,外加隔壁小房间里的张静媗。
玄虚和尚早在几天前就离开,“想办法”搞船去了。
池渌瑶身为寻经者,自有更安全的藏身之处,无需挤在这破败的义庄。
四人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残余的倦意,窸窸窣窣地披上厚实的大氅,兜上连帽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这还不够。
“易容。”李知涯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破屋里格外清晰。
易容?在这破地方?工具简陋得令人发指。
没胡子的粘胡子,有胡子的……刮胡子!
简单粗暴,却也最有效。
李知涯摸了摸自己下巴。
三个月的亡命生涯,顾不上打理。
原本光洁的下巴早已蓄起了一副颇为浓密的山羊胡,配上他憔悴凹陷的脸颊,与三个月前那个印刷机工判若两人。
这胡子,就是天然的伪装。
昏暗的光线下,耿异用鱼鳔胶仔细地粘上了二尺长的假髯,而常宁子则粘了一圈浓密的虬须。
至于曾全维剃,光了脸上原本硬朗的胡茬,露出光溜溜的下巴。
少了胡子的遮掩,他那张本就因连月来的折腾而变得消瘦且棱角分明的脸,线条显得更加锐利刻薄。
眼神里惯有的狠厉被一种阴险狡猾的精明感取代。
他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三人组,尤其是耿异那副关公似的长髯和常宁子那土匪般的虬须,一时没绷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唷!这是……桃园三结义啊?刘关张再世?”
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
耿异摸了摸脸上陌生的长毛,有点不自在。
常宁子则试图捋顺他那圈扎手的假胡子,动作笨拙。
李知涯看着曾全维那张剃光胡子后显得格外“奸诈”、甚至有点神似某个他前世记忆里伐木动画角色的脸……
一个“光头强”的念头猛地蹦进脑海,强烈的反差让他差点笑出声。
他赶紧抿紧嘴唇,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两下,把这不合时宜的、只有他自己懂的黑色幽默死死压回肚子里。
可惜耿异、常宁子和曾全维都不理解他的笑点,他只好自个儿暗暗乐了。
在这生死关头,这点莫名的滑稽感,倒也成了剂缓解压力的良药。
临出发前,李知涯脚步顿了顿,轻轻推开隔壁小房间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微弱的光线透进去,映出张静媗蜷缩在角落草铺上的身影。
她呼吸缓慢而均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显然还在深沉的睡梦中。
连续数月的奔波和刺探,耗尽了这个毒舌少女的精力。
李知涯默默看了一会儿,确认她无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掩上门,仿佛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他转身,对等待的三人打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出发!
四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溜出义庄,沿着被寒霜打湿的土路向西而行。
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寂静的凌晨,只有靴子踩在冻硬土地上的轻微声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灯火和人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牲口粪便、以及各种不明货物气味的独特气息。
鬼市,到了。
虽说是凌晨,这里却早已“生意兴隆”。
人影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晃动,交易在压低的嗓音和隐蔽的手势间进行。
耿异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看着那些在寒气中跺脚哈气、却依旧精神抖擞讨价还价的摊贩,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啧,这帮子不法商贩,还真他娘的勤劳!鸡还没起呢,他们先起了。”
李知涯却没有调侃的心情。
他藏在斗篷阴影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鬼市外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八天了。
这八天,山阳城经历了码头暴动、海捕文书贴满大街小巷、厂卫疯狗般的搜捕……整个城市风声鹤唳。
在这种高压下,鬼市这藏污纳垢之地,还能维持它的“信用”吗?
那个叫周易的巧匠,还会如约制作那精妙绝伦、连徐正明都未能完成的“五行轮”吗?
即便他做了,三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他真的能成功吗?
疑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李知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