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看着三人瞬间转移的注意力,心头掠过一丝明悟——
人啊,真他妈现实。
危机压顶时,能拧成一股绳,同生共死。
危机一消,什么宏图大志、生死承诺,都得给“下一顿吃什么”、“晚上睡哪儿”、“冻着了怎么办”这些最原始的生存需求让路。
凝聚力?
那玩意儿像露水,太阳一晒就没了。
四人就这么穿着馆驿送的、还算干净但绝对不保暖的“新”衣服(里面依旧套着牢里那身埋汰货)。
缩着脖子,像四只过冬的鹌鹑,行走在厦门城的街道上。
风土人情扑面而来。
这里不愧是郑家水师的大本营,军港气息浓郁。
街道不算繁华,甚至有些粗粝。
随处可见穿着号衣的水师士兵或军属。
码头方向传来的号子声和金铁交鸣的维修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弥漫着海腥、桐油和淡淡的硝烟味。
路边小摊贩卖着鱼干、海货,还有一种本地特色的点心——南普陀素饼。
耿异本着“天冷需热量”的原则,豪爽地买了一包,四人边走边啃。
李知涯咬了一口酥脆的素饼,甜腻腻的,心里却在暗暗吐槽:妈的,都蒸汽时代了,漕船都烧煤了,这衣服怎么还这么贵?
刚才问了两家裁缝铺,一件厚实点的棉布大氅,动辄七八百文!
抢劫啊!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
英国佬搞珍妮纺纱机,那是人少地多,缺劳力逼的。
咱大明?别的不多,就是人多!
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根深蒂固,谁有动力花大价钱搞那些纺纱织布的机器?
精力都用在搞漕船炮舰这些能运货能打仗的大家伙上了。
总之,四人目标明确:现成的厚衣服!
在一家看起来存货颇丰的成衣铺里,李知涯懒得废话,直接亮“宝贝”(让常宁子小心地展示了一小块净石边角料)。
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态度恭敬得像见了亲爹。
订做?免了!直接上现成的!
四人各自挑了两套厚实的棉布外衣和夹袄,麻利地套上。
臃肿是臃肿了点,但寒意总算被挡在了外面。
耿异满足地拍了拍鼓囊囊的肚子:“嘿,这下舒坦了!”
接下来,目标:大车台!
在问过本地人后,曾全维领着几人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占地颇广、气味混杂(马粪、草料、汗臭)的大院前。
门口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书三个大字:厦门大车台。
“城内短途,叫车行。出省长途,就得来这种‘车台’。”
曾全维边走边解释,语气带着一种“老江湖”的笃定,“但甭管车行还是车台,都有一个共同点。”
“啥共同点?”耿异好奇。
曾全维扯出一个冷笑:“服务态度极差!”
果不其然。四人进了院子,如同四团行走的空气。
车夫们或蹲在墙根晒太阳抠脚,或聚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掷骰子,或躺在车辕上打盹。
对他们这几个一看就是外地客的生面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没人招呼。一个都没有!
还得自己动手,丰衣足“车”。
耿异看中一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双驾马车。
刚凑近,旁边一个叼着草根的车夫懒洋洋开口:“那辆?有人订了。”
曾全维指向另一辆略显轻便的:“这辆呢?”
另一个车夫眼皮一翻:“我的车,不拉外地人。”
耿异差点炸毛:“不拉外地人?那你在这‘大车台’做什么生意?”
那车夫用浓重的闽语腔调,理直气壮地回怼:“我只把本地的外地人往外地拉,把外地的本地人往本地拉!懂吗?我自己车想怎样用就怎样用,不服啊?”
这一通话,噎得耿异直翻白眼。
常宁子摇摇头,走向第三辆……
一连问了六辆,不是有主就是拒载,要么就挂着“歇晌”、“待修”的破木牌。
四人站在院子里,像四根傻柱子,寒风一吹,刚买的厚衣服似乎也不顶用了。
终于,走到角落第七辆马车前。
这车看起来平平无奇,两匹役马也不算特别高大。
一个干瘦的车夫,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车架前,一顶破草帽盖着脸,鼾声微微。
常宁子只扫了一眼那车夫露出的破旧僧鞋和油腻的裤腿,眉头就皱了起来。
立刻给李知涯和耿异使眼色:走!看下一辆!这不像正经人!
三人会意,转身欲走。
“走森莫?”一个懒洋洋、带着点沙哑的声音,隔着草帽闷闷地传了出来,“不是要租车吗?”
四人脚步一顿。
只见那车夫一挺身,利落地坐了起来。草帽滑落怀中,露出了真容——
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上面赫然点了六个乌青的戒疤!
“嗬!”耿异指着那脑袋,嗓门洪亮,“瞧瞧!瞧瞧这世道给人逼的!连和尚都跑出来拉车了!庙里香火得多差劲啊?”
常宁子作为同样“居无定所”的野道士,闻言冷哼一声,带着点同病相怜的酸味:“那也比我强。贫道想拉车,还没个庙挂单呢!”
那和尚车夫干干瘦瘦,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唯独一个鼻子又大又挺,有点喧宾夺主。
他脸上总挂着一丝似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和尚车夫也不恼耿异和常宁子的调侃,拍拍屁股站起来,顺手把破草帽扣回光头上。
待走到自己那两匹同样不算壮硕的役马旁,拍了拍马脖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自豪——
“几位施主,莫要看不起贫僧这辆车。此乃‘神行马车’,可日行六百里!童叟无欺!”
“日行六百里?”
耿异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嗤笑道,“吹!接着吹!
你当是腾云驾雾呢?
日行六百里?
马都不用吃草料了?
直接累死拉倒!”
和尚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还算齐整的白牙:“施主慧眼!贫僧这役马,还真就不吃草料……”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吐出关键,“它们吃的是……石料!业石!”
“业石?给马喂业石?”
常宁子差点跳起来,指着那两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吹吧你就!你怎么没给这俩牲口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