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把总在岸边急得直跺脚,喊得声嘶力竭:“别——开——!停——下——!停——!”
河风有点大,声音断断续续。
那运军旗总侧着耳朵,努力“倾听”了一会儿。
然后一脸恍然地转过身,对着刚才那水手和周围的士兵,声音洪亮地“纠正”道:“听清了!
彭爷说了:‘别’——完了是‘开’!
意思就是别停下,继续开!”
“得令!”水手和士兵们齐声应和,仿佛得到了明确的指令。
船上的蒸汽机发出更响亮的轰鸣,明轮转动加速,船速陡然提升!
码头上,彭把总看着那三艘越开越快的船,气得直拍大腿,跳着脚骂:“蠢材!耳朵里塞驴毛了?!”
可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嘴角却是不受控制地、极力压抑着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这荒诞又及时的一幕,被躲在芦苇丛里的李知涯看得清清楚楚!
他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一拉身边三人,低吼:“机会!上船!”
四人不再犹豫,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芦苇荡里猛地窜出,沿着泥泞的河岸,朝着运河下游方向发足狂奔!
他们的目标,正是最后那艘、也是离岸边相对最近、速度稍慢些的漕船!
“快!再快点!”李知涯感觉左腿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速度不减反增。
耿异和曾全维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他飞跑。
常宁子也拼了老命,道袍下摆被荆棘扯破也浑然不觉。
那艘漕船庞大的船体如同移动的城墙,缓缓驶过他们所在的河岸位置。
“跳!”李知涯看准时机,一声断喝!
四人几乎同时发力,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借着岸边一点微弱的坡度,纵身跃起!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四声闷响,夹杂着几声痛哼。
四人险之又险地,几乎是贴着水面,狼狈不堪地砸在了那艘漕船宽阔的右舷甲板上!摔得七荤八素,沾了一身湿泥。
“什么人?”
“有贼!”
船上的水手和几名留守的运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奇兵”吓了一跳。
短暂的愣神后,纷纷抄起手边的鱼叉、木棒,甚至有人拔出了腰刀,呼喝着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惊怒和警惕。
形势瞬间又变得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曾全维反应最快!
他强忍着摔落的剧痛,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掏出一块黄铜腰牌,高高举起!
腰牌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上面“锦衣卫”三个字清晰无比!
他挺直腰板,脸上瞬间切换成那种衙门里常见的、带着居高临下和责问的冰冷表情。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混账!慌什么!没长眼睛吗?锦衣卫办事!”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水手和士兵,最终落在领头的那个运军旗总(并非之前传话那位)脸上,厉声质问——
“六爷在岸上三令五申,叫你们停船!
为何抗命不停?
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运军旗总和士兵们一看那腰牌,再听这口气,顿时气势矮了半截。
拿刀的士兵赶紧把刀收回鞘,连同水手们一起,抱拳拱手,微微躬身,脸上堆起小心又为难的神色。
“大人息怒!息怒!”
那旗总苦着脸,连声解释——
“不是小的们抗命啊!
您看,这大船,烧着汽呢,又是顺水往下漂……
哪能说停就停?
就跟那脱缰的野马似的,勒都勒不住啊!”
李知涯立刻会意。
他忍着疼上前一步,站到曾全维身侧,故意板着脸,眼神凶狠地扫视众人,接口逼问:“勒不住?
那刚才为何急着开?
六爷明令,盘账未完,所有船只一律不得出码头!
你们耳朵都聋了?”
那旗总被李知涯这“锦衣卫同僚”的凶相唬得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这……这位大人……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啊!
窦……窦总督亲自下的令,这批料是急料!
耽误不得!
必须火速运往松江府!”
“窦总督?漕运窦总督窦?”李知涯眉头一挑,故意加重语气,“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还能亲自跟你个小旗官下令?”
旗总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总督大人直接跟小的说的。是彭把总!
彭把总亲口传令,说是窦总督的钧旨,让我们即刻开船,不得延误!”
曾全维适时地冷哼一声,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运到松江府?
按规矩,你们运军押送,不是一个卫所一换防吗?
怎么,这趟要直达松江?”
那旗总似乎觉得这问题有点深入,下意识地接话:“按老规矩是那样。可那是转运普通料。像这种‘料’到山阳……”
他话说到一半,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运军士兵猛地用胳膊肘狠狠顶了他肋下一下!
“唔!”旗总吃痛,话语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那老兵赶紧赔着笑接口:“大人明鉴!总之……都是上头的意思!
总督府、把总爷……一层层压下来的死命令!
小的们就是跑腿的丘八,只管听令开船卸货,别的……
真不敢多问,也问不着啊!”
老兵含糊其辞,想把话圆过去。
曾全维本来也就是借坡下驴,装装样子稳住局面,根本没心思深究这些运军的猫腻。
他见好就收,故作不耐地挥挥手:“罢了!
船开都开了,难不成还能游回去?
也算你们情有可原。
我们几个就跟船到松江,亲眼看着你们把这批‘急料’交割清楚,回去也好跟六爷复命!”
那旗总和士兵们一听这话,如蒙大赦,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讨好。
“哎哟!那可太好了!有几位大人随船监督,小的们心里也踏实!”
旗总连连拱手,转头对水手们吆喝,“快!给几位爷腾个敞亮点、舒坦点的好位置歇着!”
说是“好位置”,水手们领着四人穿过堆满鼓囊囊麻袋和巨大木箱的逼仄货舱,来到船尾最底层的一个小舱室前,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潮湿、闷热、混杂着霉味和桐油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