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卓华顿了顿,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回去让你们把头填一份伤亡呈报,写明缘由,送到府衙核验。核验无误,自会按例发放抚恤银两。”
这话一出,漕帮人群里顿时一片死寂。
随即,“嗡”的一声,压抑的低语如同沸水般炸开!
不知是谁,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嘀咕道——
“人都打死了,还要填表?
填了表就能拿到钱?
拿到多少?
会不会层层克扣?
最后到孤儿寡母手里,就剩几个铜板买棺材?”
这声音像火星子,瞬间点燃了干柴。
崔卓华脸色一沉,两指并拢,如同驱赶苍蝇般朝着喧哗的方向不耐烦地虚点了几下,官威十足:“尔等刁民!在此议论纷纷,意欲何为?莫非是在质疑官府?”
漕帮里一个年轻气盛的后生梗着脖子顶了一句:“说两句都不给说了?天理王法呢?”
崔卓华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质疑官府?
尔等可知,质疑官府,便是妄议朝廷!
妄议朝廷,等同谋反!
按律——
当斩立决!诛九族!”
这番话作为威吓草民的言语,本没多大问题。
然而,在这酷热难当、汗流浃背的午后。
在漕船被勒令封港、生计断绝的恐慌中。
在厂卫老爷们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态度刺激下。
在长年累月被压榨、被克扣工钱、被呼来喝去所积压的如山怨愤催化下……
崔卓华这高高在上、冰冷如刀的“官腔”,彻底引爆了火药桶!
“浪里马!滚你妈的狗官!填你妈比的鬼表!”
一个须发皆张的老漕工猛地将肩上扛着的业石包狠狠摔在地上,这些朝廷视之为命脉的宝贝石头撒了一地。
他指着崔卓华,目眦欲裂,“老子今个豁出去了!就反了你这狗朝廷!”
这一声怒吼,如同燎原的星火!
“反了!”
“跟狗官拼了!”
千百个压抑已久的愤怒声音汇成惊涛骇浪!
码头上,漕船边,货堆旁,无数赤膊的、黝黑的、饱经风霜的漕帮汉子,眼睛瞬间变得血红!
他们抄起手边一切能用的家伙——
沉重的撬棍、锈迹斑斑的铁铲、丈把长的竹制测深杆、甚至刚从船上卸下来的硬木杠子!
如同决堤的黑色怒潮,从停泊的漕船上,从码头的前沿,从堆积如山的货垛后,汹涌澎湃地扑了过来!
目标直指那几十个鲜衣怒刀的锦衣卫!
真正的混战,瞬间爆发!
喊杀声、怒吼声、惨叫声、金属的猛烈撞击声、零星的铳响(很快被淹没)、重物砸在肉体上的闷响……
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码头!
货物被撞翻,麻袋撕裂,米粮盐巴、各类业石混杂着鲜血流淌满地。
红了眼的漕工们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平时扛大包的力气全用在了砸人上。
锦衣卫虽训练有素,结阵抵抗,但火铳在近身混战中成了烧火棍,只得拔刀肉搏。
可双拳难敌四手,汹涌的人潮瞬间将他们分割、包围、吞噬!
李知涯、耿异和刚被同伴扶起的常宁子。
三人背靠着一堆破麻袋,灰头土脸,身上挂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官民“齐心协力”、“打成一片”的火热景象。
喊杀声、怒吼声、骨头碎裂声、钝器砸肉的闷响混杂着零星的铳声,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码头顶棚。
漕工们赤红的双眼,锦衣卫们惊怒交加又勉力支撑的脸,在烟尘与飞溅的鲜血中扭曲变形,构成一幅荒诞又血腥的地狱绘卷。
李知涯抹了把脸上的血、汗、泥,混合物糊了一手。
他看看同样一脸懵圈、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擒拿关节技里回过神的耿异、又看看旁边龇牙咧嘴、正揉着胸口直吸凉气的常宁子。
最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哥几个……咱好像……一不小心……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此时此刻棚屋里,算珠声不绝于耳。
燕宣礼正拧着眉,手指飞快地在账册上划过,计算着今日漕运货物的出入数目。
外面隐约的喧哗起初并未引起他太多注意——码头哪天不吵?
直到那喧哗如同滚油泼水般猛地炸开,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喊杀与惨叫!
“怎么回事?!”燕宣礼霍然抬头,脸色一沉。
一个亲随连滚爬爬冲进来,面无人色:“六、六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打起来了!漕帮反了!”
“反了?”燕宣礼心头剧震,猛地起身冲到门口,一把掀开帘子。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码头上已彻底乱成一锅沸粥!
黑压压的漕工如同愤怒的蚁群,挥舞着各种能找到的武器,正疯狂围攻着被分割开来的锦衣卫!
崔卓华带来的那几十号精锐,在绝对的人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只能背靠背苦苦支撑,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他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在几名小旗拼死护卫下、正狼狈不堪地挥舞绣春刀格挡劈头盖脸砸来撬棍的崔卓华!
“老九!”燕宣礼的声音带着惊怒,穿透混乱的声浪,“你怎么搞的?不是说小事一桩,手到擒来吗?!”
崔卓华被一根竹竿抽在肩头,痛得一个趔趄,勉强架开一柄铁铲,气喘吁吁。
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和不知谁溅上的血点,却还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燕宣礼的方向嘶喊:“是……是小事!
几个毛贼而已!只不过……
中间……出了点小纰漏而已!”
李知涯三人这边,短暂的喘息结束。眼看混乱的人潮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汹涌卷来,他们所处的位置眼看就要变成风暴中心!
“操!要被踩成肉泥了!”耿异看着几个被撞倒、瞬间淹没在无数只脚底下的倒霉鬼,头皮发麻。
“走!”李知涯当机立断,一把抄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大头扛在肩上,动作牵扯到左腿初愈的伤处,疼得他呲了呲牙,“侯道长!扛上那个!往外撤!快!”
常宁子也顾不得胸口的闷痛,咬牙把气息微弱的志哥背了起来。
三人护着伤员,如同怒海中的小舟,在狂暴的人潮缝隙里艰难地往外挤,生怕慢一步就被这愤怒的洪流碾碎。
刚挤出混乱的核心区域,迎面就撞上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李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