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说说你二哥吧。”
哗啦——
撩水的声音戛然而止。
安巧整个人僵在了床边,仿佛被瞬间冻住。
她低着头,湿漉漉的双手悬在铜盆上方,水滴顺着指尖滴落,砸在水面上,发出单调而突兀的“嗒……嗒……”声。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侧脸,那刚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凝固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迅速笼罩上来。
房间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只剩下铜盆里水波晃动的微光,和她骤然绷紧的、微微颤抖的肩膀。
水盆边缘,被她无意识绞紧的手指,捏得指节发白。
那盆洗脚水,映着她瞬间失神而苍白的脸,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咚——
她失神地松开了绞紧的手指,指尖重重磕在铜盆边缘,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房间里死寂了几息,楼下传来的丝竹声显得格外刺耳。
安巧的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吸进一口气。
她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惊惶和苍白还没褪尽,但一种混合着委屈、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
骄傲的情绪,渐渐浮了上来。
“说……说我二哥?”她的声音有点干涩,像是许久没上油的齿轮在转动。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胡乱在裙子上擦了擦,眼神飘向窗外的黑暗,仿佛那里站着那个让她又怕又恨又忍不住想炫耀的人。
“哼!论起来,我二哥安成,还是有点能耐的。”
她挺了挺腰板,语气里那股子倔劲儿回来了:“他最开始就是在咱们辽阳老家当个小小的狱吏。
可他不甘心呐,整宿整宿点灯熬油地啃那些发黄的律例,琢磨牢里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
嘿,还真让他钻营进去了!
靠自己硬本事,进了刑部,从最底下的狱吏做起!
没几年,升了从九品司狱。下一年,就破格提拔了!
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提牢主事!管着京城大牢里一摊子事儿呢!
算是出息了吧?”
她顿了顿,那股子骄傲劲儿被一股怨气冲淡了,声音也拔高了——
“可出息了又怎样?
许是成天在那些暗无天日、又潮又臭的牢房里,跟那些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腌臜货打交道,活活养出了一副臭脾气!
上回!就上回!
他不知从哪得了信儿,知道我在这儿,红着眼珠子跑来!
堵在门口,那架势,活像要吃人!
口口声声说要打死我!说我丢尽了家里的脸面!”
安巧越说越气,眼圈也红了,手指用力戳着空气,仿佛在戳她二哥的鼻子:“他也不想想!是我自己想这样吗?啊?
他一个大男人,有本事,能读书,能钻营,从小吏一步步爬进京师!
我一个女儿家!大字不识几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除了这张脸这点身段,我还能咋办?
原本做小官的老爹有一年冬天摔断腿伤退了,老娘也常年吃药,他那点俸禄,一年年的,能见着几个大子儿补贴家里?
我不出来挣点辛苦钱,家里喝西北风啊?
哦,他当官了,要脸面了?嫌我这营生污了他的清白背景,影响他升迁了?
我呸!他升迁是拿我的命垫脚的吗?”
她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李知涯一直安静地听着,等她发泄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分析一件案子:“刑部提牢主事……管监狱的?”
安巧吸了吸鼻子,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那他,”李知涯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应该没权限抓人,更别提把你抓进诏狱了。”
他顿了顿,语带讥诮,“还什么‘三个月后再来,看见你还干这个就把你崩了’?我看他……未必来得了——”
安巧一愣,忘了生气,疑惑地问:“为啥呀?”
李知涯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假!”
“啊?”安巧懵了。
连旁边卧榻上的常宁子都好奇地支起了耳朵,架子床上的耿异也翻了个身,面朝这边。
李知涯掰着手指头,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荒谬感:“大明官员,休沐有定例。
每年元旦,也就是春节,从正月初一到初五,放假五天。
冬至,放假三天。
元宵节,正月十一到二十,整整十天!热闹吧?
除此之外,还有旬休,一个月三回。
加上些零星的节令短假。
一年到头,满打满算,能歇个六十日就顶天了。”
他看着安巧茫然的眼睛,继续道:“别的日子?想离开岗位?行啊,得向上头递帖子申请!
层层审批,严得很!
京官想请长假,得离家六年以上!
外官得熬到九年考满!才有那么点资格。
你那二哥,刚升的提牢主事,算京官吧?
离家六年了吗?”
安巧下意识摇头。
“那不就结了。”
李知涯摊手:“还有更绝的。提牢主事这差事,按月轮值!
别说平常了,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元旦、冬至、元宵大假,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十有八九也得在牢房里盯着!
上回他能千里迢迢跑到山阳来找你发飙……”
他冷笑一声,眼神锐利:“怕不是把同僚的人情、上司的面子都用尽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批下来几天事假!
所以他才气急败坏,撂下那么狠的话。
因为他知道,下次再想请出假来,难如登天!
三个月?
哼,三年他都未必能再跑出来一趟!”
安巧听得目瞪口呆,脸上的怨气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取代:“照……照你这么说……他……他就是吓唬我的?”
“当然。”李知涯肯定道,“空头恫吓罢了。他一个管牢房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也根本没那工夫。”
安巧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彻底塌了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但随即,一丝新的忧虑又爬上眉梢。
“那……那要是……他真认识某个东厂或者锦衣卫的朋友,托人家来抓我怎么办?那些人……可不管什么休沐不休沐的……”
她声音发颤,显然对厂卫的凶名恐惧入骨。
“噗——”李知涯这次是真笑了出来,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嘲讽,“厂卫抓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