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的功夫,一股力道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李叔!这边儿!等你老半天啦!”
又来?第三次了!
李知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低头一看,是个猴精似的小子,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倒是亮得很,正是张静媗手下“魔盗团”里的一个。
不由分说,这小子就把他往万盏轩大门里扯。
三楼,“醉梦厅”。
名字雅致,酒气也够浓。
厅不大,临窗一桌。
耿异已经像个得胜将军似的踞坐主位,面前杯盘狼藉。
张静媗和几个半大孩子挤在一边,筷子翻飞。
李知涯被按在空位上,目光下意识投向窗外。
果然,视野斜斜对着内城方向。
高大的城墙像一道厚重的黑幕,隔断了大部分视线。
只在城墙垛口与远处几座更高楼宇的缝隙间,勉强能瞥见愿花仓那标志性的、如同巨大蜂巢般的青灰色屋顶一角,几盏孤零零的灯火在夜色中漂浮。
原来如此。李知涯瞬间明白了。
张静媗再能钻,也钻不进内城。
定是倪先生带她来过这“醉梦厅”,就在这扇窗前,看见了那些满载着“希望”实则裹挟着死亡的净石马车,驶向那巨大的仓库。
孩童的好奇,加上倪先生刻意的引导,让她记住了这个目标。
“李治牙!别愣神啦!再不动筷子,热菜上来可就没你的份儿啦!”
张静媗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嚷着,筷子尖已经瞄准了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东坡肉。
耿异豪气地一挥手,油光满面的脸上洋溢着“大哥”的豪爽:“就是!李兄,到了这儿就别客气!敞开吃!今儿我请!”
他抄起酒壶就给李知涯满上,“来,走一个!”
李知涯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面前的冷碟——
盐水花生、凉拌肚丝、酱鸭胗……
几乎只剩下些汤汁和残渣,几根孤零零的姜丝躺在盘底。
他默默拿起筷子,夹了片刚上的肉,慢慢嚼着。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隔壁桌的划拳声、张静媗和少年们争抢食物的嬉闹声、耿异大声劝酒的豪言壮语,都透着一种劫后余生(或者说,暂时还没死)的虚假欢腾。
只有他,味同嚼蜡,每一口下咽都带着警惕,耳朵竖得像雷达,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响动。
欢快是他们的,他只有紧绷的神经和隐隐作痛的左腿。
一墙之隔,“漱玉厅”。
名字雅致,气氛却冷得像冰窖。
桌上只摆了寥寥几个盘子:一盘拍黄瓜,一份牛肉火锅,一盆香菇炖鸡,外加一桶米饭。
四双筷子停在半空,半天才象征性地夹点菜叶,送进嘴里慢慢磨,眼睛却都死死盯着那堵隔开“醉梦厅”的雕花木墙。
门“吱呀”一声轻响,第五个人闪身进来,反手迅速将门闩插好。
他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北镇抚司侯爷千户朱伯淙麾下的一名得力总旗。
“头儿,人齐了。”他低声汇报。
饭桌上一个瘦长脸立刻皱眉,声音压得极低:“他怎么还敢来?大摇大摆的!
马五哥不是说这小子滑得像泥鳅,下午还让他溜了吗?
难道情报错了?”
旁边一个矮壮汉子,脸上有道浅浅的疤,冷冷接口:“要么是情报错了,要么……
就是今晚这顿饭,对姓李的来说,比被咱们盯上还重要!
都打起精神,给我听真着了,一个字儿都不许漏!”
无需多言,五人瞬间分工。
瘦长脸和另一个面色发青的汉子迅速起身,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掏出两个物件——
形似喇叭,但尾部连接着几根黄铜细管,管口被磨得极其光滑。
这是“隔垣听”,巧妙利用铜管导声和喇叭扩音的原理。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喇叭状的听口紧紧贴在墙壁上,耳朵死死扣在黄铜管末端的听筒上,屏住呼吸。
“听到了!在喝酒……大个子在劝酒……”
瘦长脸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蚋。
“那个丫头在催他吃菜……”
青皮脸同步复述。
第三个人,一个白面长须、手指关节粗大的汉子,立刻从怀里掏出两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无常簿。
又拿出两支奇特的毛笔:笔杆是两截细竹筒套接而成,上截竹筒顶端有个精巧的卡扣,里面装着浓黑的墨汁,下截才是真正的狼毫笔尖。
需要蘸墨时,只需轻轻一按卡扣,上筒的墨汁便会精准滴入下筒笔毫处。
他将其中一支递给矮汉子,两人几乎同时拔开卡扣,注墨,落笔如飞,将同伴复述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第五个人,也就是刚才进来汇报的总旗,则负责警戒门口和窗户缝隙,同时留意隔壁是否有异常动静。
他眼神如电,像一只蛰伏的猎豹。
醉梦厅内,酒过三巡。
耿异喝得满脸红光,舌头有点打结,拍着桌子开始忆往昔:“……嗝!想当年在惠王府,咱也是……也是一号人物!那王妃……嘿嘿……那琴师……”
他眼神迷离,似乎要爆出什么惊天秘闻。
李知涯眼皮一跳,这蠢货!
他猛地端起酒杯,重重磕在耿异面前的桌面上,发出“当”一声脆响,把耿异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耿老弟!”
李知涯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市井中人特有的夸张热情:“王府风光,那是过去啦!
咱现在讲点实在的!就你下午那套枪法,绝了!
那叫一个……嗯……‘力劈华山’?”
他故意把话题扯到耿异下午街头卖艺的糗事上。
隔壁“漱玉轩”。
青皮脸复述:“……枪法……力劈华山……枪法里有这一招吗?”
白面汉子运笔如飞,在无常簿上写下:“江湖骗子街头卖艺错招百出”。
另一个魔盗团的少年,大概想显摆一下“业务能力”,得意地插嘴:“李叔,你是不知道,前儿个在码头,我们摸到个鼓囊囊的钱袋,好家伙,里面全是……”
李知涯心里暗骂小兔崽子,立刻截断话头,抄起筷子精准地夹走了少年面前最后一块肥肉,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大声说:“全是……油渣!是不是?
码头那老刘家的油渣烧饼,嘿!那才叫一绝!
外酥里嫩,一口下去滋滋冒油!比什么钱袋不强百倍?”
他一边嚼,一边做出极其享受的表情。
隔壁。
瘦长脸:“……油渣烧饼……老刘家……滋滋冒油……”
白面男子笔走龙蛇:“外城码头老刘烧饼与钱袋价值之比较”。
张静媗听不下去了。
她翻了个白眼,手腕的伤让她动作有点僵硬,但还是用力戳着盘子:“李知涯!你够了啊!净说这些没滋没味的!
上次在城东,那动静才叫大呢!又是火铳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