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秃子喃喃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曾全维十六岁入北镇抚司……
从力士做起……摸爬滚打二十年……
刀口舔血……多少次死里逃生……
好不容易……熬到个试百户的衔儿……
本以为……能安稳几年……”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李知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知道,这是败者的倾诉,也是一种另类的……投降宣言。
曾秃子诉说完自己的“光辉”与“落魄”,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甘心,又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其实……你早就把我算得死死的,是吗?”
李知涯等的就是这句。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眼神锐利地看向曾秃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错了。其实在乱葬岗那晚,我本来是真打算把那玩意给你的。”
曾秃子猛地侧过头,肿胀的眼睛死死盯住李知涯,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晚!那个被夺铳的夜晚!
他以为对方在耍自己!
“你……你说什么?”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李知涯不再言语。他慢悠悠地,忍着腿上的不适,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东西——
锈迹斑驳、毫不起眼的黄铜罗盘。
曾秃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就是这个!
他梦寐以求又恨之入骨的东西!
但他依然无法相信,这破铜烂铁能是传说中的“大衍枢机”副件?
李知涯的手指灵巧地按动了一下。
“咔哒”一声轻响,罗盘顶上的翻盖弹开,露出一个小小的空槽。
在曾秃子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又从另一个小袋里,拈出一粒、散发着微弱温润光泽的“净石”,随手丢进了空槽里。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金属内部的震颤响起。罗盘内似乎有看不见的机括在运转。
那粒小小的净石,在空槽中肉眼可见地“融化”、变形……
几息之后,变成了一小团粘稠、洁白、散发着清香的膏状物。
曾秃子彻底僵住了。
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懊悔!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懊悔瞬间将他淹没!
那晚……那晚如果自己信了,拿了……
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头骨开裂,生死操于人手!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神里是认命后的灰败,却又夹杂着一丝古怪的……释然?
他自嘲地哼了一声:“……就算那晚……我真的拿到了……又能如何?”
曾秃子看着李知涯,眼神复杂:“凭我一人之力,想用这东西去对抗整个朝廷?去求取……我想要的东西?
痴人说梦!
只怕不等我琢磨出怎么用它,这玩意儿在我手里的消息一泄露……
厂卫的番子,就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围上来……
我……我哪里还能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死得更快罢了!”
李知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学会用它”?
这家伙之前明明连大衍枢机都不认识!
“哦?”
李知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听你这意思……你其实知道这‘大衍枢机’的奥妙?可那晚你明明把它当成了破铜烂铁。”
曾秃子(曾全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
最终,他艰难地动了动没受伤的那只手,费力地伸进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襟内层。
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一本巴掌大小、封面是光面蓝皮的小册子。
册子边缘磨损严重,显然经常被翻看。
“咳咳……”
他咳了两声,眼神带着一丝报复性的快意和最后的倔强:“这是……从前工部侍郎徐正明府里……灭门那晚,我趁乱找到偷偷藏起来的。
哼!上司怀疑我偷听机密……我也不能……白白担了这罪责!
这本册子里……就记着怎么摆弄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
他们……这辈子也别想再得到了!”
他把册子丢向李知涯的方向,动作虚弱无力。
李知涯一把抄住那本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蓝皮册子。
入手微沉,纸张坚韧。
他心跳微微加速:徐正明!那个私藏了枢机副件的工部侍郎!他的笔记?
“你想啥呢?”
李知涯一边快速翻开册子,一边泼冷水:“镇抚司的人不会用,工部那些官员还能不懂?再怎么说也是‘副本’图纸,又不是孤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册子里的内容,并非如他所想,是某个完整仪器的操作说明。
而是一张张极其精细、复杂的零件分解图!
齿轮、连杆、卡榫、带有奇异刻度的圆环……
每一页都详细描绘着一种或几种零件的形状、尺寸、材质要求。
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着组装顺序、嵌合方式、驱动原理……
这些零件,单独看,完全无法联想到“大衍枢机”那个罗盘!
图纸的最后几页,才出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组装示意图:几个大小不一的金属圆环,以极其精妙的角度嵌套、咬合在一起,中心似乎有一个预留的、用来放置什么东西的凹槽……
一个……多圈圆环?
李知涯的目光飞快扫向底页。
那里,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一列字:以此法拼装,可称之——五行轮。
五行轮!
李知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向头顶!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踏破铁鞋”的宿命感瞬间淹没了他!
原来如此!
难怪曾秃子不认识那罗盘!
徐侍郎作为深度参与太乙经纬仪研制、并最终私藏了大衍枢机副件的核心人物,怎么可能只知“枢机”而不知与之配套的关键组件“五行轮”?
这本册子,根本就不是枢机的说明书,而是五行轮的详细制造图纸!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是费了大工夫,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捏紧了那本薄薄却重逾千钧的蓝皮册子。
脸上的表情却努力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嫌弃,看向床上的曾全维,用一种讨论晚饭吃什么的随意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