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浓重北方口音和赤裸嘲弄的声音,如同淬冰的刀子,突兀从院门阴影里刺来!
李知涯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扭头。
一个高大魁梧如铁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倚在破败门框上。
微熹天光勾勒出他趴着几道狰狞旧疤的大光头。
线条刚硬、饱经风霜的脸上,左眉骨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斜划而下,更添戾气。
半旧靛蓝劲装外罩磨损皮坎肩,腰间鼓囊藏械。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浑浊中透着鹰隼锐利与看透生死的漠然,此刻正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笑意,死死钉住老张头。
老张头如遭雷击,身体僵直:“曾、曾……”
同时一股怪味弥散开来——
他失禁了。
光头咧开嘴,露出劣质烟草熏黄的牙,笑容却冰冷刺骨:“难为你这老狗还记得俺姓曾。”
他踱步进院,千层底布鞋踩地无声,像巡视领地的猛虎。
接着目光扫过李知涯,带着审视玩味:“你又是哪根葱?这小破义庄里,还藏着个年轻力壮的?”
旋即用力嗅了嗅。
“哦,印刷坊的机工,难怪一身油墨味。”
李知涯心脏狂跳——
此人浑身散发着比监工王疤瘌危险百倍、千倍的气息,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翻腾出来的煞气!
“你想干什么?”
他强迫自己站直,声音竭力平稳,紧绷的肌肉和微颤的手指却出卖了他。
“干什么?”
曾秃子低笑,声如砂纸摩擦:“俺大老远从死人堆爬出来,千辛万苦找到这耗子洞,你说俺想干什么?”
他停在五六步外——
一个足以瞬间暴起杀人的距离,粗糙手指点向老张头:“找这老狗,拿回一件他替主子藏起来的‘小玩意儿’。”
随后语气骤冷如寒冰:“徐正明那傻瓜,临死还耍心眼,以为把‘大衍枢机’副件交给这老狗就能保住秘密?做梦!”
怨毒与不甘在他眼中爆发:“老子替朝廷干了多少脏活,剁了多少脑袋?
封赏没见,转头打发老子去西边打准噶尔!
那地方风沙大的一批,铅子儿不长眼,老子多少次差点把命搭进去!
朝廷?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压低声音,压迫感却更甚,眼中闪烁着贪婪疯狂:“那‘大衍枢机’不是宝贝吗?能窥天机、推万物?
老子找着了,就是老子的!
老子要用它跟紫禁城新上的小万岁爷好好谈笔买卖!
让老朱家也尝尝被拿捏的滋味!
把老子该得的,连本带利捞回来!”
“大衍枢机……”李知涯默默把这个重要的词在心里滚了几遍。
宝贝、能窥天机、推万物?
对嘛!这时间线完全走偏了的“明朝”,怎么可能没点“黑科技”?
而曾秃子此刻已死盯住老张头,喝骂道:“老狗!东西呢?交出来!痛快点,还能留你个全尸!”
“不、不知道,丢了、早丢了……”老张头蜷缩一团,语无伦次。
“丢了?”曾秃子眼神一厉,凶光毕露,“老狗,看来你是想尝尝俺在诏狱里学来的手段了?剥皮拆骨,俺手艺可还没生疏!”
说罢作势就要上前。
“等等!”李知涯猛地出声,大脑在极度紧张和疲惫下飞速运转——
这秃子口中的“宝贝”,一定在老张头手上!
如果我能得到它,好好运用,是不是就翻身有望了?
但在此之前,一定要把老张头从这秃子手里救下,起码让他对我心存感谢不是?
可看着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老兵,李知涯又难免心生畏怯——
硬拼?绝对死路一条!
示弱求饶?更没用!他需要时间来稳住这个疯子!
曾秃子停下脚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饶有兴致地转向李知涯:“怎么?小忘八,想替这老狗出头?还是说……
你也知道点什么?”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可怕的目光:“曾……曾爷是吧?
您看,他这样子,吓都快吓死了。
若再逼问,他直接咽了气,您不是白跑一趟?
您要的东西,肯定要紧。他一个老仆,能藏哪儿去?
就算真丢了,也得给他点时间想想。
或者……有没有可能,他把东西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亦或者……交给了什么人?”
李知涯故意把话引向模糊,试图挑起曾秃子的猜疑心,为自己和老张头争取喘息之机。
曾秃子眯眼审视,瞳仁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机工竟有几分镇定,还敢跟自己周旋讲“道理”?而且话也有点理。老狗现在确实问不出东西。
“呵,你小子有点意思,不像个只知道傻干活的苦力。”
曾秃子脸上凶戾稍敛,冰冷算计却更浓。
“行,我就给你、也给他点时间。”
他伸出三根粗粝手指:“三天!老子在山阳县等三天!
三天后,还是这个时辰,还是这个地方。
俺要看到‘大衍枢机’的副件,完完整整地交到俺手上。”
说着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要是没有……或者敢耍花样……”
曾秃子的手按在腰间的鼓囊处,那里显然藏着一把短刀或匕首的轮廓。
“听清楚了吗?”声音残忍不容置疑。
李知涯脸色煞白,袖中拳头死攥,指甲深陷掌心。
三天!
要从吓坏的老头嘴里挖出惊天秘密。
还要面对狡诈凶残、随时反悔杀人的亡命徒!
“清楚了。”声音干涩挤出牙缝。
“很好。”
曾秃子满意点头,最后阴冷瞥了眼烂泥般的老张头:“老狗,好好想,你的命,还有这小子的命,都在你那张老嘴里了。”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如同鬼魅般转身,铁塔身影融入院门外晨雾阴影,瞬间消失无踪。
李知涯看了一眼刚刚升起的、却毫无暖意的太阳,心说:三天……今天不能算吧?
很快院子里的尿臊味把他熏回现实。
回头看见老张头瘫在地上,像条刚被车轮碾过脊梁骨的癞皮狗,只剩下喉咙里的抽气声,证明他还没彻底归西。
李知涯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把工服黏在皮肉上,冰的他一个激灵。
“老张头,醒醒!别他妈挺尸了!”
他蹲下去,也顾不得嫌弃那味儿了,伸手啪啪拍着老张头干瘪冰凉的脸颊:“东西呢,你那什么先老爷的枢机藏哪儿了?你想被那光头剁成排骨吗?”
老张头浑浊的眼珠子似乎转动了一下,总算聚焦在李知涯脸上。
凭着恢复了些许的意识,他满口结巴地应道:“枢、枢机……
我放在……最脏、最怕的地方……
水、水底下……
太、太平……”
太平,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