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的睡眠,对刘师傅等人而言,既是恩赐,也是酷刑。
他们几乎是头一沾到临时铺位的枕头就瞬间沉入黑暗,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疲惫,彻底放弃了抵抗。
然而,精神的弦绷得太久,骤然松弛,带来的却不是安宁。
梦境里,尽是些扭曲的坐标轴与无穷无尽的数字洪流,它们化作狰狞的巨兽,在脑海深处横冲直撞。
当哨声准时响起,将他们从这片混沌中粗暴地拽回现实时,每个人都像是被水鬼拖拽了一夜,脸色比睡前更加苍白憔悴。
可当他们挣扎着坐起身,看到那张静静躺在绘图板上的崭新图纸时,一种奇异的、滚烫的东西,又从胸膛深处升腾起来。
那不是一张纸。
那是他们用一夜的疯狂与燃烧的灵魂,从绝望的灰烬里刨出来的战利品。
它丑陋,它仓促,它诞生于恐惧与胁迫。
但它,是他们亲手立下的第一块里程碑。
“都醒了?”
门口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路承舟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冒着淡淡的热气。
他似乎也一夜未睡,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色,但精神却锐利得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刀。
他身后,炊事班的战士抬来了早饭。
依旧是热气腾腾的白粥、馒头和几样爽口的小咸菜。
这一次,没人再有抵触情绪。
众人默默地起身,机械地接过饭碗,狼吞虎咽。
食物滑过干涩的喉咙,为他们那几乎要熄火的身体,注入了最基本的热量。
路承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靠在门框上,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张图纸上。
“今天,”
他等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你们的任务,是曲轴。”
曲轴!
刚刚端起碗筷的刘师傅,手猛地一抖,差点把碗摔在地上。
如果说缸盖是发动机的“天灵盖”,结构复杂,孔位繁多,那么曲轴,就是整台发动机的“脊椎骨”!
它不仅结构更为扭曲,对材料强度、动平衡和加工精度的要求,更是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变态级别。
其难度,比缸盖的图纸转换,又何止高了一个量级。
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被更浓重的阴影所吞噬。
路承舟仿佛没有看到众人脸上再度浮现的绝望,他将搪瓷缸里的水喝尽,发出一声清脆的杯底碰撞声。
“方法,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不管你们是哭着画,还是跪着画。”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成品。”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而非下达一道可以商量的指令。
说完,他便转过身,大步离去,留给众人一个冷漠而决绝的背影。
这一次,设计室里没有再爆发出争吵或哀嚎。
死寂。
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刘师傅默默地放下碗筷,走到绘图板前,将那张刚刚完成的缸盖图纸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铺开了一张新的、更大的空白图纸。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被磨砺出来的、属于匠人的沉稳。
他知道,反抗和质疑都是最无意义的举动。
在这个名为“强心”的熔炉里,他们这些旧时代的工匠,要么被锻造成新时代的钢,要么,就化为一滩无用的铁渣。
没有第三条路。
……
铸造车间的空气,比工装设计室更加灼人。
巨大的熔炉如同沉睡的火山,发出沉闷的轰鸣,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味、金属的腥气,以及一种更特殊的、属于失蜡法工艺中蜂蜡燃烧后的独特香气。
江建国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那个刚刚从砂箱中取出的石膏模具。
模具的表面,因为高温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脆弱的质感,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他身边的几个老师傅,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已经失败了两次。
第一次,因为对蜡模的雕刻精度不足,铸出的齿轮形态模糊,根本就是一坨废铁。
第二次,他们改进了蜡模,却在浇筑时因为铁水温度控制不当,导致模具炸裂,功亏一篑。
这是第三次。
也是他们材料储备能支撑的最后一次尝试。
“开模。”
江建国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一名工人拿起铁钳,小心翼翼地夹住石膏模具的一角,另一人则用锤子轻轻敲击。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
石膏外壳应声而裂,露出了里面那块依旧呈现出暗红色的金属。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石膏块被一片片剥落,那个凝聚了他们一夜心血的刻度盘,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它通体暗红,表面粗糙,布满了铸造留下的瑕疵。
但是,它没有裂。
外圈那排米粒大小的精密齿轮,虽然形态还很粗犷,却奇迹般地保持了完整的形状,一个都没有崩坏!
成功了!
至少,在铸造成型这一步,他们成功了!
“好!”
铸造主任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大吼一声,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挥。
周围的工人们,也爆发出了一阵压抑许久的欢呼。
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疙瘩,是他们从“不可能”的绝壁上,硬生生抠下来的一块胜利!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冷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欢呼早了点。”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路承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正冷眼看着那块刚刚出炉的刻度盘。
他走上前,无视了那依旧灼人的高温,直接从旁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把卡尺。
他没有去量那些齿轮,而是卡住了刻度盘的内孔和外圆。
片刻后,他放下了卡尺。
“收缩率计算有误。”
他淡淡地说道,“整体尺寸,比图纸小了百分之三。热处理之后,这点误差会被进一步放大。”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江建国和一众老师傅那瞬间僵硬的脸。
“这是一个废品。”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刚刚还洋溢着狂喜气氛的车间,瞬间坠入冰窟。
铸造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路承舟说的是事实。
他们只顾着攻克齿轮成型的难关,却忽略了最基础的铸件收缩率问题。
江建国的身体晃了晃,他扶住身旁的工作台,才勉强站稳。
巨大的疲惫与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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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失蜡法的第一次尝试,我们对收缩率的经验不足……”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力的辩解。
“经验?”
路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我给你的图纸上,不仅有最终尺寸,还标注了推荐的材料牌号、铁水浇筑温度、以及在该温度下HT250灰口铸铁的理论收缩率百分之一点二。”
他顿了顿,目光如锥,刺向江建国。
“江总工,你看了吗?”
江建国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
他还真没注意。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实现那个看似不可能的“形”上,完全忽略了图纸角落里那行不起眼的小字。
他下意识地,还是在用自己几十年的老经验去判断,去估算。
而现实,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他那引以为傲的经验,在精确的科学数据面前,一文不值。
甚至,成了最大的绊脚石。
“我……”
江建国嘴唇翕动,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
路承舟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座仍在轰鸣的熔炉。
“铁水的温度,不是靠眼睛看的。熔炼的时间,也不是凭感觉估的。”
他走到熔炉前,对着旁边一个不知所措的年轻工人说道:“去找一副护目镜,再拿一个取样勺来。”
片刻之后,他戴上护目镜,接过长柄取样勺,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竟亲自将取样勺,伸进了那翻滚着橘红色铁水的炉口。
“路总师!危险!”
江建国失声惊呼。
路承舟置若罔闻。
他手臂沉稳,没有一丝颤抖,熟练地从炉心舀出了一勺铁水。
那金色的液体在他的勺子里翻滚,溅射出绚烂而致命的火星。
他将勺子端出,没有直接倒掉,而是静静地观察着。
“铁水出炉,颜色应该是金黄,而不是你们刚才那种刺眼的亮白。亮白,说明温度过高,碳在流失,杂质也在增加。”
他的声音,在熔炉的轰鸣声中,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看着勺中铁水慢慢冷却,表面开始出现一层氧化膜。
“看它的凝固过程。如果从中心开始凝固,说明成分合格。如果从边缘开始,说明硅含量可能偏高,铸件会变脆。”
他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炼金术士,在解读着铁水这种狂暴元素的内在密码。
在场的所有铸造工人,包括江建国在内,全都看傻了。
他们炼了一辈子铁,却从未想过,这里面竟然还有如此精细的、可以被肉眼观察和量化的科学门道。
他们一直以为,这就是一门“火候”的艺术。
路承舟将已经半凝固的铁水倒进砂箱,然后把取样勺递还给那个年轻工人。
他脱下护目镜,脸上已被热浪熏出了一层薄汗。
“重新熔炼。”
他转过身,对已经面如死灰的江建国下达了命令。
“这一次,忘了你们的经验。”
“严格按照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来执行。”
“我只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下一次开模,如果还是废品……”
他没有说后果,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们整个铸造车间,就地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