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明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家门，把粗布包袱“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包袱皮散开，露出里面一沓零散的票子，有大团结，也有五块两块的，皱皱巴巴。
“就这些。”
孙明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大蒲扇，使劲地扇着，脸上的汗珠子混着灰尘，划出一道道泥印。
林婉清放下手里的账本，目光落在那些钱上。
“四百块。”
孙明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蒲扇摇得更快了。
“清河县那破地方，宅基地加上那几分地，就值这么点钱。”
她说完，看了林婉清一眼。
“我回家你塞给我的零花还五百呢。”
林婉清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将那些钱拢了拢，又拿起桌角孙明明带回来的两份合同。
一份是《农村土地承包合同》，另一份是《宅基地使用权转让合同》。
她一页一页翻看，检查着上面的条款和签章。
“合同签得倒是利索。”
孙明明得意起来，身子往前凑了凑。
“那可不。我去老李家的时候，顾建国那个老东西说是腿摔瘸了，下不了床。是陈月香去那签的包地合同。”
她喝了口凉白开，嘴角的皱纹里都透着一股幸灾乐祸。
“我把她好一顿损。我说陈月香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看我们家婉清，在北京买了楼，开了公司，你当初把她赶出家门，现在后不后悔？”
“她脸都绿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乖乖就把字给签了。”
林婉清能想象出那个场景。
陈月香一辈子要强，如今却要在自己最看不起的前儿媳的母亲面前低头。
“妈，以后别去招惹他们了。”
孙明明不乐意了，蒲扇往桌上一拍。
“我招惹他们？是他们自己没本事。顾建国瘸了腿，顾野在厂里听说也不得劲，这就是报应。”
林婉清把合同整齐地叠好，放进抽屉里。
“林奇快放学了，您歇会儿吧。”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孙明明回来后，林婉清开始专注于工作，一份最新的销售报表安静地躺在林婉清的办公桌上。
报表最下方的那个数字，鲜红。
九千八百万。
距离一亿的关口，只剩下最后一道门槛。
随着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声名鹊起，整个北京城的商业氛围都变得躁动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
江楚走了进来，他刚从广东回来，身上还带着南方的潮气。
“广东那边怎么样？”林婉清问道。
“是收购的旧厂房，设备进厂就没什么问题了”江楚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在看到林婉清时，染上了暖意。
“在想什么？”
他将一份烫金封面的邀请函放在桌上。
林婉清抬起头，将报表推过去。
“在想这个数字。”
江楚拿起报表，只扫了一眼，便放下了。
“意料之中。”
他的反应平静，仿佛这近亿的销售额只是普通的注脚。
“清露在北方市场已经没有对手了。”
“可按照现在的趋势，国外化妆品产业纷纷进入国内，竞争会变得更激烈。”
江楚扶了扶眼镜，将那份邀请函推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林婉清拿起邀请函，封面上是几个醒目的大字：首届北京国际博览会。
时间：5月4日至9日。
地点：北京展览馆。
“国际博览会？”
这个词对她来说，还很陌生。
“对，第一次在家门口举办的国际性展会。我托了些关系，拿到了两张通行证。”
江楚的指尖点了点邀请函上的主办方信息。
“来的都是大家伙，日本的、德国的、美国的，我们应该去看看，未来的对手，会是什么样子。”
“好，我们去。”
她干脆地合上了邀请函。
北京展览馆被山呼海啸般的人潮淹没了。
林婉清和江楚刚下车，就看到从展览馆门口，一直延伸到马路对面，全是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这么多人？”
林婉清有些错愕。
“据说开展第一天，就来了超过十万人。今天估计更多。”
江楚护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向前移动。
她看到，队伍里的人形形色色。有穿着朴素工装的工人，有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还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
许多人手里都拎着饭盒或者网兜，里面装着馒头和水壶，显然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他们的脸上混杂着好奇与兴奋。
“同志，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男人举着一个孩子，满头大汗地往前挤。
“爸，我看到大屋顶上的红星星了！”
孩子的声音清脆响亮。
好不容易凭着通行证挤到入口，林婉清回头看了一眼那望不到头的长队，心里翻涌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人，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或许就为了进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一踏入展厅，比外面更加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
各种语言、各种音乐、各种机器的嗡鸣声，混合成一曲光怪陆离的交响乐。
林婉清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的眼前，是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日本东芝的展台。
几十台电视机堆叠成一面墙，屏幕上同时播放着富士山的壮丽景色。那种鲜艳、逼真的色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林婉清看见，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就站在电视墙前，一动不动。他的嘴巴微微张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片绚烂的色彩，流露出孩童般纯粹的震惊。
“这……这就是大彩电？”
他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是啊，日本人的玩意儿，听说一台要好几千块！”
“乖乖……”
惊叹声此起彼伏。
林婉清的目光，从那些惊叹的脸上滑过，最终落回那面电视墙上。她自己家里也有一台电视，是国产的黑白电视，屏幕小，图像还时常带着雪花。
可眼前的一切，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原来，图像可以是彩色的，可以是如此清晰的。
“走吧，前面还有更有意思的。”
江楚的声音将她从震撼中拉了回来。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德国品牌的展区。
一台巨大的白色冰箱前，同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