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很粗糙，是车间里用来记工分的记录纸。
“都谈过了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谈了。”
郑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没用。人家心都飞了。”
他指了指西北方向。
“中关村，还是那个地方。”
“说是给什么外资公司当技术顾问，装配电脑，调试什么程控机。一个月开的钱，是咱们这儿一年的工资还多。”
郑工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厂长，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再这么下去，咱们厂里这点技术家底，真要被掏空了。”
顾野没有回应，他只是展开了那封信。
刘斌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意思很清楚。
感谢厂里多年的培养，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不疾不徐地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时间。
下午，二楼会议室。
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厂里的中层干部，每个人面前都放着搪瓷茶缸，但几乎没人去碰。
“人都快走光了，还谈什么思想教育？”
生产科的科长把手里的烟狠狠摁进烟灰缸，嗓门洪亮。
“老伍，我不是针对你。可现在的问题是，工人的口袋是瘪的，人心是散的！你跟饿着肚子的人讲奉献，他听得进去吗？”
被称作老伍的，是政治部主任伍子昭。
他推了推眼镜，辩解道。
“这不是钱的事，是信念！想当年我们建厂的时候，住地窝子，啃窝窝头，谁叫过一声苦？靠的是什么？就是这股精神力量！”
“时代不同了，老伍！现在是改革开放！外面一天一个样，我们还守着老黄历，能行吗？”
“奖金倒挂的问题说了快半年了，多劳不多得，技术骨干拿的还没新来的学徒工多，这算什么事！”
“上面政策不松口，我们有什么办法？”
争吵声，抱怨声，叹气声，混杂在一起，让整个会议室变成了喧闹的马蜂窝。
顾野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他只是安静地抽着烟，看着眼前这些或激动、或愁苦、或无奈的脸。
这些人，都是跟着他从部队转业，或者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们对这个厂有感情。
可是，光有感情，填不饱肚子，也留不住人心。
“砰！”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小赵冲了进来。
“厂……厂长！”
他因为跑得太急，说话都喘着粗气。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都转向门口。
“国防科工委的复查组来了！”
小赵的声音都在发颤。
“人已经到总装车间了！”
一句话，让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前一秒还在激烈争吵的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什么？”
有人失声叫了出来。
“怎么会突然……”
顾野手里的烟掉在了桌上，烫出焦黑的小点。
他猛地站起身。
“来了多少人？”
“三个！一个组长，两个技术员，都穿着制服，直接去的总装线！”
顾野快步向外走去，其他人也慌忙起身，乱糟糟地跟在他身后。
等他们一群人脚步匆忙地赶到总装车间时，正看到三个身穿笔挺深蓝色干部制服的人，站在一台已经组装过半的军品前。
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下颌线条分明，表情严肃。
他手里拿着文件夹，身后的两个年轻技术员正拿着专业的测量工具，在关键的焊接点上进行检测。
看到顾野他们过来，为首的男人只是抬了抬眼皮，连个招呼都没打。
其中一个技术员直起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男人的表情愈发冷峻。
他翻开文件夹，直接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A13号承重结构件，对接焊缝强度测试，低于部颁标准百分之七。”
郑工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男人没有停顿，手指在文件上移动。
“C45核心传动轴，三次元同心度检测，误差超出允许范围0.02毫米，判定为不合格。”
“F09液压控制阀，压力测试，存在零点五秒延迟泄压现象，严重不合格。”
他每念出一项，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283厂所有在场管理人员的心上。
郑工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男人一口气念完了十一项检测结果，每一项都是致命的缺陷。
他合上文件夹，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响。
然后，他才正式看向顾野。
“顾厂长。”
“根据相关条例，我们现在正式向283厂下达最终整改通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期限，六个月。”
“六个月之内，如果报告中提到的这十一项关键工序，成品率无法稳定恢复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以上……”
男人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283厂的军品生产许可，将被吊销。”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
两个技术员收起工具，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三人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车间门口。
顾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句“吊销许可证”的判决，还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撞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顾野和283厂的问题，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了林婉清的生活之外。
北京这座巨大的城市，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向前奔涌，日新月异。
九月二十八号，北京地铁二期工程的最后一段，复兴门到建国门之间的折返线终于通车了。
这意味着，北京拥有了第一条完整的地铁环线。
这个消息，通过报纸和收音机，迅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孙明明拿着一份《北京晚报》，手指头戳着上面那张地铁线路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
“我的乖乖，这铁龙能在地底下绕着京城跑一圈了！”
她凑到正在写作业的林奇身边，报纸被她抖得哗哗作响。
“奇奇，走，姥姥带你坐地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