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看着儿子完全沉浸其中的模样,也很开心。
她开口问道。
“老师傅,这把琴怎么卖?”
老师傅报出了一个数字。
“三百六十块。”
在1987年,这笔钱相当于普通工人近一年的工资。
沉稳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就要这把。”
是顾野。
他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此刻却率先做出了决定。
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那是军绿色的帆布钱包,边角已经磨损。
林婉清立刻出声。
“不用,我来付。”
她的独立与自尊让她下意识地拒绝。
他们已经离婚了,她不想再在金钱上与他有任何牵扯。
顾野没有看她,他的动作没有停顿,只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
“这是给小奇的。”
他的话语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不是给你买的,是给我们的儿子买的。
一句话,堵住了林婉清所有拒绝的理由。
她看着顾野将钱递给老师傅,老师傅一张一张地点着钱,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婉清转头看着林奇,男孩对此一无所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还在那把小提琴上,用小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老师傅收好了钱,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看小同学这么喜欢,我给你们拉一首吧,就当是给这把新琴开开音。”
他没有用林奇的新琴,而是从墙上取下了自己常用的一把,架在肩上。
他没有拉什么高深的曲目,只是一首简单的,流传很广的《茉莉花》。
当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流淌出来时,整个店铺都安静了。
那旋律悠扬婉转,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润,将这北国夜晚的干燥空气都浸润得温柔起来。
林奇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仰着小脸,一动不动地看着老师傅拉动琴弓的每一个动作,琴弦的每一次振动。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这悠扬的乐声。
林婉清站在儿子身边,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音乐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了她心头因为金钱而泛起的波澜,也冲淡了她和顾野之间那份若有若无的尴尬。
她看向顾野。
他没有看拉琴的老师傅,也没有看那把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奇。
灯光下,他平日里坚毅冷峻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林奇还沉浸在其中,久久没有回神。
“好了,给你们装起来。”
老师傅将新琴、琴弓、松香,还有一本入门教材,一一妥善地放进黑色的硬质琴盒里。
他将琴盒扣好,递到林奇面前。
“小同学,拿好。”
林奇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黑色的琴盒。
琴盒比他想象的要重一些。
他紧紧地抱着它。
他抬起头,先是看向林婉清,然后又转向顾野。
他的小脸无比严肃,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妈妈,爸爸,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林婉清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好,妈妈相信你。”
三个人走出了乐器行。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萦绕在心头的暖意。
林奇抱着那个大大的琴盒,走在中间。
林婉清走在他的左边,顾野走在他的右边。
昏黄的路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短暂地交叠在了一起。
车子在居民楼下停稳。
林婉清牵着林奇下了车,顾野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坐在驾驶座里,看着母子俩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
楼上,一扇窗户很快亮起了温暖的橘色灯光。
那光芒很微弱,却在深沉的夜色里,清晰地勾勒出家的轮廓。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
直到指间的香烟燃尽,烫到了手指,才猛然回神。
他发动了汽车,黑色的轿车调转车头,汇入空旷的街道,朝着与这里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灯火在他身后逐渐远去。
……
周一,清晨。
283厂巨大的厂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之中。
顾野的黑色轿车驶过挂着“保军转民,二次创业”横幅的厂区大门时,门口站岗的警卫立正敬礼,动作却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松垮。
车轮碾过铺着柏油的路面,路两旁的宣传栏里,红色的标语已经褪色,边角卷了起来。
第一车间的巨型铁门敞开着。
往日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死寂。
顾野推门走进车间。
阳光从高高的天窗斜射下来,在空中切割出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粉尘在光柱中浮动。
庞大的车床、铣床、钻床静静地矗立着,像一座座钢铁的坟墓。
顾野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波澜。
只有几个人抬了抬眼皮,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着手里的事,或者无所事事。
他穿过巨大的车间,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孤独的回响。
回到办公室,小赵已经泡好了浓茶,正放在他桌上。
“厂长。”
小赵的表情是惯常的严肃,但今天多了些压不住的忧虑。
顾野没说话,只是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端起茶杯。
茶叶是廉价的茶梗,在滚烫的水里舒展开,释放出苦涩的味道。
“郑工在外面等您半天了。”
小赵低声说。
“让他进来。”
顾野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工装的郑工走了进来。
他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和焦虑共同刻下的痕迹,手里捏着几张纸,纸的边缘都卷了起来。
“厂长。”
郑工一开口,嗓音干涩沙哑。
“又有三个要走。”
他把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放在顾野的办公桌上,动作很轻。
“刘斌、孙平和赵刚。”
顾野的身体没有动,只是垂眼看着那几张纸。
辞职信三个字,是用钢笔写的,墨迹很重。
郑工的呼吸粗重起来。
“厂长,刘斌可是咱们钳工组技术最好的老师傅,离八级工就差临门一脚了。他带出来的徒弟,现在都是各个班组的骨干。”
“孙平和赵刚,虽然年轻,可操作德国进口那台精密铣床,整个厂里就他俩最熟练。”
“他们一走,咱们钳工组就算垮了半边,那台宝贝铣床,也得趴窝一半。”
顾野终于抬起手,拿起了最上面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