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野的名字,在283厂成了一个符号。
他代表着铁腕、决断,还有不近人情。
工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有人觉得大快人心,厂里的歪风邪气早就该治治了。
有人觉得兔死狐悲,今天的处分落在别人头上,明天就可能轮到自己。
更多的人,是茫然。
他们习惯了按部就班,习惯了吃大锅饭,现在这口锅,好像要被顾野亲手砸了。
人群慢慢散去,回到各自的车间和岗位,但那份红头文件带来的震动,却在整个厂区持续发酵。
机器的轰鸣声依旧,可人心,乱了。
食堂里,办公室里,甚至厕所的隔间里,都在悄声议论。
那五个被处分的干部,成了所有人话题的中心。
有人说看到张茂才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
有人说刘建军的老婆跑到厂长办公室去闹,被伍子昭主任给劝回去了。
这些消息真假难辨,却给沉闷的工厂增添了更多的不安。
顾野没有出面解释。
他只是让各个车间主任开会,重申了质量是工厂生命线的原则。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冰冷的规章制度和一句“谁砸厂子的饭碗,我就砸谁的饭碗”。
风暴的中心,异常平静。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
秋风带走了夏日的燥热,却吹不散283厂上空的迷茫。
二线搬迁正式开始。
“听说了吗?厂子要搬家了。”
“搬哪儿去?”
“湖北,孝感!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咱们厂最精密的那些设备,都要搬走!首批就要走五十七台!”
这个消息比之前的处分通告更具爆炸性。
厂里的老设备,是工人们的饭碗。
现在,饭碗要被端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去了。
搬迁工作正式启动。
一时间,整个283厂变成了巨大的工地。
巨大的龙门吊在厂房之间缓缓移动,将一台台平日里工人们视若珍宝的精密机床、测试仪器吊装起来,用厚重的军用篷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厂区里划出了明确的界限。
四十岁以上的老员工,被划为了留守人员。
他们站在远处,看着那些他们摸索、操作了大半辈子的机器被打包带走,表情复杂。
有不舍,有失落,也有一丝庆幸。
而那些四十岁以下的年轻工人和技术员,则成了搬迁的主力。
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在伍子昭和各车间主任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拆卸、打包、登记、装车。
他们的脸上,没有老员工的伤感,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的忐忑与期待。
“都小心点!这是德国进的坐标镗床,磕一下咱们全厂半年白干!”
郑工扯着嗓子,在巨大的车间里来回奔走,眼睛布满血丝。
他负责所有设备的技术拆装,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
厂区旁边的铁路专用线上,一列刷着橄榄绿涂装的火车静静地等待着。
车厢上没有标号,只有临时的军用代号。
“068专列”。
首批五十七台最核心的测试设备,将搭乘这趟专列,分三批,奔赴一千多公里外的孝感。
那不是一次搬家。
那是将283厂最宝贵的“心脏”,移植到一片全新的土地上。
离别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留守的老工人们自发地给即将远行的年轻人塞东西。
“小王,带上这个,那边湿气重,泡水喝。”
“李子,听说南方蚊子毒,这是我托人买的清凉油。”
没有欢送会,没有大道理。
只有最朴实的嘱咐和最真切的关心。
他们是同事,是师徒,更是一起扛过风雨的战友。
现在,队伍要分开了。
九月二十日,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厂区镀上了一层金红色。
“068专列”的第一批列车,即将发车。
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厂区的宁静。
站台上没有想象中的人山人海。
根据规定,只有参与押运的技术人员和少数领导可以到场。
顾野站在站台的最前端,穿着那件半旧的军绿色外套,身形笔挺。
他身后不远处,是伍子昭和几位车间主任。
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沉重的“哐当”声。
车窗里,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闪过,他们用力地挥着手。
站台上的人也挥着手。
只有顾野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列承载着工厂未来的列车,一点点加速,汇入远方的暮色。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收得很紧。
那列火车带走的,不只是五十七台冰冷的机器。
它带走的是283厂的旧时代。
带走的是几千名工人熟悉的过去。
也带走了他压上全部身家的一个赌注。
他亲手撕开了工厂的伤口,又亲手将它的心脏送往未知的前方。
无数的质疑和反对,几乎将他淹没。
“留在北京,我们守着的是根!”
“搬到孝感,人生地不熟,万一失败了,我们连退路都没有!”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守着根,根烂了,树也活不了。”
“留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缓慢的死亡。去孝感,我们或许能迎来一次新生。”
“我赌的不是命运,是未来。”
破釜沉舟。
他把所有船都凿沉了。
现在,只剩下背水一战。
列车的尾灯变成了小小的红点,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站台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秋风吹过空旷的站台,带着一丝凉意。
顾野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个身影走到他身边,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小赵,从他手下退伍,跟着他转业到厂里的年轻战士。
“厂长。”
顾野转过头。
“你怎么还在这儿?”
小赵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您一个人站着,就……就过来看看。”
他看着远方铁路的尽头,那里的天际线已经被夜色完全吞没。
“厂长,您别太自责了。”
小赵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那几个干部被处分,大伙儿心里都有一杆秤,没人怪您。”
“这次搬迁,俺们这些从部队跟您出来的,都递了申请,第一批走,只有我们几个留下来跟着你。”
顾野的身子震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