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但他的眼神很认真。
“我们很多的家里都说,孝感那地方,偏的很,北京不待,去那远图个啥。”
“我们跟家里说,孝感给房,给家属安置,还有津贴,挺好,但俺们心里知道,俺们要支持团长你的工作,您的兵带头走了,那些工人才敢走。”
“俺们信您。”
“去孝感,没啥不好的。换个地方,从头开始,说不定更好。”
“您为厂子背了这么多事,俺们都看在眼里。您不用一个人扛着。”
简单,朴素,甚至有些笨拙的话。
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开了顾野心头积压的沉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独自面对着董事会的压力,工人的不解,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
他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独自承受着一切。
直到此刻。
他才发觉,在他身后,还站着这样一群无条件信任他的人。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改革,什么叫未来。
但他们懂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落实顾野下的命令。
顾野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小赵的肩膀。
肩膀结实,有力。
充满了年轻的朝气。
“回去吧,天凉了。”
“是!厂长!”
小赵又敬了个礼,转身跑远了。
顾野再次转向那片深沉的夜色。
风依旧吹着,但不再那么冷了。
他站了很久,然后转过身,迈开脚步,向着灯火通明的厂区办公楼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坚定。
那个曾经迷茫挣扎的身影,在这一刻,与夜色中的283厂,与远去的068专列,与一个充满未知的未来,彻底融为了一体。
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北京的胡同里打着旋儿。
1986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分明。
这场官司,从盛夏打到了深秋。
时间被拉成了一条漫长而坚韧的线,串起了无数个奔波在法院、工商局与律师事务所之间的日夜。
清露公司的会议室。
张承德律师团队的人,一个个熬得眼睛通红。
“林总,这是我们从天津市场上最新收集到的仿冒品,一共三百七十二瓶,已经全部封存取证。”
年轻的王律师将一份厚厚的清单放在桌上,他的黑眼圈很重。
林婉清点点头,接过清单,一页页仔细翻看。
上面的每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份被侵蚀的市场份额,一声无声的控诉。
“辛苦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这段时间,她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扑在了这场官司上。
公司的日常运营交给了几个信得过的副手,而她和江楚,则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
取证的过程,远比想象的要艰难。
那些售卖假货的供销社、小卖部,老板们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干脆翻脸不认人。
“什么真的假的?我们进货都是一个渠道,都好用。”
“小同志,你可别乱说话,我们这都是正经生意。”
林婉清不得不带着人,一次次地去磨,去谈,甚至有时候要搬出工商局的执法人员,才能将那些假货作为物证固定下来。
有一次,在河北的小县城,他们找到了假货的区域批发商。
对方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带着几个地痞流氓,把林婉清和江楚堵在仓库里。
“想查封我的货?你们北京来的了不起啊?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江楚将林婉清护在身后,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文尔雅的表情,金丝眼镜后的视线却冷得吓人。
“我们不是来查封的,是来取证的。”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介绍信和相关文件。
“如果你配合,我们只取走样品。如果你不配合,门外就是县公安局的同志,到时候,就不是取样这么简单了。”
那个汉子最终还是怂了。
这样的对峙,在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不止一次。
林婉清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也感受到了这个时代法律意识的淡薄和规则的混乱。
她有时候会感到疲惫,但从未想过放弃。
深夜,江楚开着他那辆白色的轿车,送林婉清回家。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在车内拉得很长。
“要不算了?”
江楚突然开口。
林婉清转头看他。
“我们已经把大部分假货都清理掉了,官司的输赢,对市场的影响已经不大了。你太累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伸手想去抚平她眉间的倦意,却又在中途停住,收了回来。
“江楚。”
林婉清叫他的名字。
“这不是钱的事,也不是市场的事。”
“那是什么?”
“是立一个规矩。”
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
“我要让所有人看到,靠抄袭和仿冒,是走不通的。我要让那些有想法、肯钻研的人知道,他们的心血,是值得被保护的。”
这是她的执念,是从前世带来的,刻在骨子里的痛。
江楚沉默了。
他发动了汽车,很久之后才低声说了一句。
“我陪你。”
……
周末的早晨,难得的晴天。
林婉清正在厨房里给林奇准备早饭,孙明明端着一杯水,在旁边唉声叹气。
“婉清啊,我听人说,打官司可费钱了,那律师,是不是说一个字都要钱?”
“妈,您别担心了。”
“我能不担心吗?那得多少钱啊?咱们家底子是厚了点,可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万一,我是说万一输了,那钱不都打水漂了?”
孙明明压低了嗓门,生怕被外人听见。
“那十五万的赔偿,人家能给吗?别是画的大饼吧?”
林婉清盛好一碗小米粥,放到餐桌上。
“妈,能给。就算不给,这官司也得打。”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
孙明明跺了跺脚。
林婉清没有再解释。
她知道,母亲的世界里,一分一厘都是实实在在的。而她要争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她摸了摸林奇的头。
“小奇,快吃,吃完了爸爸在公园等你呢。”
“好!”
林奇乖乖地拿起勺子。
中关村北二条离附近的公园不远,林婉清牵着林奇的手,慢慢走过去。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