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没有折中选项的抉择。
生,或者死。
顾野就站在主席台的一侧,背脊挺得笔直,军人的姿态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但如果有人离得近,就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广场上数千道目光,此刻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齐刷刷地扎在他的身上。
每一道目光背后,都是家庭的生计,一个老人的晚年,一个孩子的未来。
这份重量,压得他最近消瘦得厉害,眼窝都深陷了下去。
他知道,轮到他说话了。
他迈步走到麦克风前,沉重的脚步声通过喇叭传出,每一下都敲在人们的心上。
广场上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个他们曾经无比信赖和敬仰的厂长。
顾野环视全场,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有白发苍苍的老技工,有和他一起从部队转业的战友,还有刚进厂不久、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沙哑,却异常沉稳。
“同志们。”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突然,也很残酷。”
他没有说任何空泛的口号,第一句话就戳中了所有人心底最痛的地方。
“让大家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北京,离开你们的故土和亲人,去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不公平。”
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
“但是,作为军工企业,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国家需要我们在哪里,我们就必须在哪里扎根。”
他的话掷地有声。
“这次搬迁,不是流放,是战略转移。国家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优厚待遇。”
他顿了顿,给了大家喘息消化的时间。
“所有随迁职工,国家将免费分配住房。家属的工作问题,地方政府会协同解决。子女的教育,新厂区会配套建设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完整学校,师资力量会从重点城市抽调。”
“到了孝感,不是从零开始,我们是带着国家的期望,带着最先进的设备和政策,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力量,试图驱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迷茫和恐惧。
然而,未来画的饼再大,也无法立刻抚平背井离乡的阵痛。
动员大会在一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厂区内,压抑了一整个上午的情绪彻底爆发。
夫妻间的争吵,邻里间的红脸,办公室里的激烈辩论,几乎在每一个角落上演。
“要去你去,我跟孩子反正不去!我爸妈都在北京,我能扔下他们去那个山沟沟?”
“什么山沟沟!你没听厂长说吗?国家给政策!你现在这个街道小厂的工作,一个月才几个钱?去了孝感直接安排进事业单位!”
“我不管!反正我不走!”
“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
争吵声,哭喊声,劝慰声,此起彼伏,整个283厂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所有人都被炸得晕头转向,人心惶惶。
而就在283厂陷入一片混乱之际,一股来自大洋彼岸的春风,悄然吹向了林婉清。
“清露”公司。
江楚的办公室内,昂贵的羊毛地毯吸收了所有的声音,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安静地走动。
他刚刚放下那个从国际长途交换台转接过来的电话,脸上那种常年保持的、温文尔雅的微笑,此刻像是被注入了灵魂,变得生动而真实。
他握着听筒的手指用力。
镜片后的那双深邃眼眸里,闪烁着“惊喜”的光。
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立刻拨通了林婉清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接通,传来林婉清清澈冷静的声音。
“喂,你好。”
“婉清,是我。”
江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听出其中压抑不住的,微微上扬的尾音。
“我们成功了。”
林婉清在那头顿了一下。
“什么成功了?”
江楚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透着兴奋与得意。
“比利时,布鲁塞尔国际博览会。”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即将揭晓的荣耀。
“我们的‘清露’润肤霜,拿了奖。”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江楚甚至能想象出林婉清此刻惊讶的样子。
他接着说,语气中带着邀请。
“组委会发来了正式的邀请函,邀请我们的创始人,去布鲁塞尔参加颁奖典礼。”
“婉清,收拾一下行李。”
“我们一起去比利时。”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不仅是工作的需要,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约定。
话语里,藏着他对那片异国天空下的浪漫时光,最深切的向往。
放下电话,林婉清的心跳还有些快。
比利时。
布鲁塞尔。
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为之付出的日日夜夜,那些反复调试配方的疲惫,那些在市场推广中遇到的困难,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甘甜的回报。
这是“清露”迈向世界的第一步,也是她林婉清人生的崭新台阶。
可是,喜悦之中,又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了顾野。
283厂的一条重要生产线搬迁的消息,早就在北京的某些圈子里传开了。她知道顾野此刻正面临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边是数千职工家庭的未来,一边是自己事业的辉煌顶点。
一边是前夫在泥潭中的挣扎,一边是合作伙伴在云端的邀请。一
她看着窗外中关村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中五味杂陈。
去,是一定要去的。
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整个“清露”公司的未来。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林婉清收回思绪,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她的人生早就不再是附庸,她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儿子,有自己要走的路。
既然决定了,就要开始安排。
她走进母亲孙明明的房间。
孙明明正坐在床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
“妈。”
“哎,啥事啊?”
孙明明头也没抬。
林婉清从钱包里数出五张崭新的一百元大钞,放在孙明明的床头柜上。
“我要出趟国,去欧洲,大概半个月。”
孙明明的动作停住了,眼睛瞬间就盯住了那五百块钱,呼吸都粗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