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了一个皮夹,从里面抽出几张崭新的大团结。
“不用记账了,我自费。”
他的声音很平静。
服务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江工,这....”
“拿着吧。”
江楚将钱递了过去。
“今天是我私人待客,不走公账。”
服务员不敢再多言,接过钱,仔细地点了点。
“一共是三百元整,江工。”
三百元。
这个数字,让林婉清的心,猛地一跳。
1984年的三百元,是什么概念?
普通工人的工资,一个月不过四五十块。
这顿饭,吃掉了普通人半年的收入。
她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餐点,忽然觉得有些烫手。
服务员离开后,船上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悠扬的音乐和湖水的轻响。
江楚端起咖啡,递给林婉清一杯。
“尝尝,咖啡,西洋的玩意,你可能喝不惯。”
林婉清接过,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杯。
她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沉默着。
江楚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很认真。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浪费了?”
林婉清抬起眼。
她没有出声。
江楚放下自己的咖啡杯。
“我可以用我的身份,让这一切都免费。”
“就像刚才进门,就像包下这艘船。”
“但是,婉清。”
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郑重。
“动用特权,那是工作需要,是国家赋予我的便利。”
“而今天,是我私人,请你出来。”
他的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将公与私,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可这番话,非但没有让林婉清释然,反而让她心里的波澜更大了。
毫不犹豫地,将三百元现金花在一顿午餐上的江楚。
将特权与个人消费,分得如此清楚。
林婉清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很苦,但回味却带着奇异的醇香。
“你想让我看的,我看到了。”
她放下杯子,轻声说。
江楚笑了笑,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懂。
“这只是开始。”
下午,他们离开了颐和园。
白色的轿车,驶向了北京展览馆。
北京展览馆影院,是京城里最热门的电影院之一,此刻门口更是人山人海。
长长的队伍,从售票窗口一直蜿蜒到马路边上。
人们脸上带着期盼的表情,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今天放映的电影。
是一部新引进的外国片,据说非常精彩,一票难求。
林婉清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下意识地觉得,今天恐怕是看不成了。
江楚却将车停在了一旁,对她说。
“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下了车,径直走向人群。
但他没有去排队。
他绕过长长的队伍,走到了紧闭的,挂着“内部接待”牌子的小窗口。
他敲了敲窗户。
里面的人拉开窗帘,立刻露出了笑脸。
江楚只是简单地出示了一下他的证件。
没有多余的对话。
不到五分钟,他就拿着两张位置绝佳的电影票,回到了车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阻滞。
林婉清看着他手里的票,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说,颐和园的特权,还带着一层“科研活动”的遮掩。
那么此刻,看电影的特权,则显得更加赤裸裸,更加个人化。
他用他的身份,轻易地跨越了普通人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才能跨越的门槛。
“走吧。”
江楚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他们从侧门进入,直接来到了放映厅。
厅内已经坐了不少人。
他们的座位在正中间,视野最好的位置。
灯光暗下,巨大的银幕亮起。
电影开始了。
可林婉清的心思,却有些不在电影上。
她能感受到,身边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无形的冲击。
他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这个时代里,无数扇对普通人紧闭的大门。
而现在,他正试图,将这把钥匙,也交到她的手上。
林婉清的目光,重新回到银幕上。
电影里的悲欢离合,光影交错。
而她自己的世界里,也正上演着一扬无人知晓的,剧烈的内心风暴。
一扬电影结束,影院里灯光亮起。
人群开始涌动,嘈杂声重新充斥耳边。
“婉清。”
江楚叫住她,她回过头。
“你看到的是一个,可以用身份解决很多问题,也可以用钱解决很多问题的江楚。”
“或许,你会觉得不安,甚至觉得反感。”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但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规则,是用来限制大多数人的。”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那一小部分,制定规则,或者利用规则的人。”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
车子停在一处并不起眼的灰色小楼前,天已经暗了下来。
这里没有悬挂任何招牌,只在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中山装,神情严肃的男人。
江楚熄了火,转头看向林婉清。
“到了。”
林婉清跟着他下车,看着眼前这栋神秘的建筑,心里有些许的困惑。
江楚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领着她走了进去。
室内是另一番光景。
柔和的灯光,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
穿着得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迎了上来,对着江楚微微颔首。
“麻烦了。”
江楚客气地交代。
女人引着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房间。
房间中央,蒙着白色防尘罩的人台静静矗立。
女人上前,轻轻揭开了罩子。
一袭墨绿色的丝绒长裙,呈现在林婉清眼前。
那是一种极深的绿,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宛如深夜里沉静的湖水。
裙子的款式简洁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蕾丝或花边。
只是用最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女性身体的轮廓。
方领的设计,恰到好处地露出了锁骨,无袖,裙摆垂坠及地。
林婉清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前世只有见过这样的衣服,却从没有机会上身过。
在她的世界里,衣服是灰的,蓝的,是耐脏的劳动布,是挺括的卡其布,是朴素的棉布。
它们的功能是蔽体,是保暖,是方便劳作。
而眼前的这件,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