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回去,提前布局。
与此同时,距离三里河几十公里外的283厂,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厂区内热火朝天,机器的轰鸣声几乎要盖过冬日的萧瑟。
车间里灯火通明,焊花四溅,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味。
年底是最后的交付期限。
作为国防武器装备的制造厂,这里的生产线上没有节假日的概念。
停产,是一个绝对不被允许的词。
顾野站在巨大的车间里,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军绿色工作服。
刺骨的寒风从没有完全关严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在他的组织下,283厂刚刚完成了转业后的第一个完整会计年度。
他办公室的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账目。
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沉甸甸压在他的心上。
顾野的指尖划过那一行行手写的记录,最终停在末尾的总结页上。
他的目光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年营业收入,98万。
这个数字对于承担着国家重要任务的工厂来说,少得可怜。
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收益留存那一栏,上面孤零零地写着一个数字:壹仟贰佰元。
一整年的辛劳,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最终只换来了这么一点微薄的结余。
虽然国家的生产任务一项不落地完成了。
可工厂的现实却是,根本没有多余的资金进行哪怕最基础的设备升级。
他叹了口气,合上了账本,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郑工和伍子昭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会议室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瓦斯灯,墙皮有些剥落,显得格外简陋。
顾野将那本沉重的账本放到了桌子中央。
“郑工,伍先生,这是咱们厂今年的账。”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具体情况,你们看看吧。”
郑工是个急性子,他一把抓过账本,粗糙的手指几乎要将纸页戳破。
伍子昭则显得沉稳许多,只是默默地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郑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涨了起来。
“啪!”
他猛地一拍桌子,账本被震得跳了起来。
“这怎么搞!”
郑工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设备不升级,拿什么造新东西?难道精度还用尺子去量吗?用眼睛去估吗?”
他激动地站起来,指着窗外那些陈旧的厂房。
“人家国外的机床精度都到微米了,我们还在用五十年代的老古董!
再这么下去,别说追赶了,我们连人家的车尾灯都看不见了!”
伍子昭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开了口。
“老郑,你跟顾野嚷嚷什么。”
他的语气不重,却带着强势。
“谁都知道设备重要,又不是不给你换好设备。”
“主要是厂里这个条件,你也看到了,确实拿不出钱。”
郑工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
他烦躁地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最后懊恼地蹲在地上,双手使劲抓了抓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充满了无力感。
“我就是急啊……眼看着手里的图纸一天天变成废纸,我心里跟猫抓一样……”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郑工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伍子昭抽烟时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顾野一直沉默地看着。
他看着这位为了技术几乎奉献了一生的老工程师,心里被狠狠揪了一下。
许久,他开口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这些年的津贴,还有转业费,都拿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先给厂里用。”
郑工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错愕与感动。
伍子昭却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胡闹!”
他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顾野。
“你别给我扯这个!你一个人的津贴能管什么用?买个零件都不够!”
“你这是在带什么头?带不良风气!”
伍子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训斥。
“要是厂里的职工都跟你学,把家底都掏出来,
那不是给那些家庭困难的职工创造压力吗?
人家本来条件就够艰苦了,你再搞这个,人心就散了!工人都留不住了!”
顾野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被骂醒了。
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他只想着解决眼前的困境,却忽略了这种行为可能带来的更深远的负面影响。
他打消了自己那个不成熟的想法。
“我…是我欠考虑了。”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那这样,等年后开全体职工大会,我再向上面打报告,争取专项资金。”
郑工也从刚才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厂长,这事不怪你。”
他叹了口气。
“现在是改革时期,国家哪哪儿都要用钱。咱们厂需要的不是个小数目,上面批下来不容易。”
“而且,”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那些高精尖的技术设备,是有价无市。
就算我们有钱,人家别的国家卖不卖给我们,还是两说。”
三人的心情,都像这窗外的天气一样,沉重又冰冷。
……
当北京的工厂在为生存与发展而挣扎时,林婉清已经踏上了返回清河县的火车。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载着她穿过一片片萧瑟的华北平原。
车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清河县的车站还是老样子,陈旧的站台,稀疏的人流。
空气里飘着一股烧着劣质煤球的呛人味道。
林婉清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李叔家。
李叔的家在村口,一个朴素的农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到林婉清,正在院子里劈柴的李叔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朴实的笑容。
“婉清丫头?你咋回来了?”
他放下斧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快,快进屋,外面冷。”
屋里烧着炉子,暖意融融。
李叔的老伴给林婉清倒了杯滚烫的热水。
“叔,婶,我回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你们。”
林婉清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