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济南。
再见了,她四年无悔的青春。
火车在铁轨上单调地“哐当”作响,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孙明明满脸都是去往新世界的兴奋,不停地跟邻座的乘客炫耀着女儿考上大学、分到首都的光辉事迹。
林奇早就在林婉清的怀里睡熟了,小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意。
林婉清靠着冰凉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十个小时的车程,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仪式。
当火车终于停靠在北京站的站台时,天色已经擦黑。
林婉清抱着熟睡的林奇,率先挤下了车。
人潮混合着京腔的叫卖声,瞬间将他们淹没。
孙明明拎着大包小包,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脸上不再是纯粹的兴奋,而是被这首都的阵仗震慑后的茫然。
“我的天,这…这人也太多了!”
站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林婉清护着怀里的儿子,目光冷静地在出站口的人群中搜寻。
很快,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留着齐耳短发的身影,在人群中用力地朝她挥着手。
“婉清!这边!”
是孙洋洋。
林婉清抱着孩子,艰难地挤了过去。
“洋洋学姐。”
“可算接着你们了!”
孙洋洋麻利地从孙明明手里接过两个最重的包袱,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快,跟我走,外面车都找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林婉清怀里的林奇。
小家伙大概是被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姐姐。
“这是我妈,孙明明。这是我儿子,林奇。”
林婉清简单地介绍。
“阿姨好!”
孙洋洋笑着跟孙明明打了声招呼。
林奇已经彻底醒了,他看着孙洋洋,小嘴一张,乖巧地喊道。
“姐姐好。”
那软糯的声音,瞬间俘获了孙洋洋的心。
“哎哟,真可爱!”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掐林奇肉嘟嘟的脸蛋。
“嘴真甜!”
一行人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孙洋洋带着娘三挤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发出一声轰鸣,汇入了北京城的车流。
车窗外,是林婉清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宽阔的长安街,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
成群结队的自行车洪流,叮当作响。墙上还刷着“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标语。
一切都带着那个年代独有的,朴素而又充满力量感的印记。
“我给你找了三个地方,都在三里河附近,离你们单位不远。”
孙洋洋一边望向窗外,一边介绍情况。
“对了,你具体在人民银行做什么岗位定了么?”
林婉清摇了摇头。
“还不确定,要等明天报到后,听银行的统一安排。”
一切都要等尘埃落定再说。
车子穿过几条大街,拐进了一片看起来十分齐整的住宅区。
这里的楼房大多是四五层的苏式红砖楼,楼间距很大,种满了法国梧桐。
“这就是三里河了,这边住的,基本都是各大部委的干部家属。”
孙洋洋指着窗外介绍道。
“环境和治安都特别好。”
公交车在公交站前停下。
她们看的第一个房子,在一楼。
推开门,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约莫二十平,窗户朝北,被对面楼挡得严严实实,白天都得开灯。
墙角还有一大片水渍晕开的霉斑。
孙明明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这地方怎么住人啊,又潮又暗的。”
林婉清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对孙洋洋摇了摇头。
“学姐,我们看下一家吧。”
第二家在四楼,是个顶层。
房子倒是敞亮,南北通透,还有个小小的阳台。
但问题也同样明显。
这是一个两室的单元房,房东只出租其中一间朝北的小屋,厨房和厕所都要跟房东一家共用。
房东是个看起来有些刻薄的中年女人,打量着林婉清三人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
“带个孩子啊?小孩子最吵了,晚上可不能哭闹,影响我们家孩子考学。”
孙明明一听这话,脸就拉了下来。
林婉清依旧神色平静,她客气地笑了笑,拉着孙洋洋退了出来。
“学姐,再看看最后一家吧。”
孙洋洋有些不好意思。
“婉清,这北京的房子就是这样,又少又贵,条件好的不好找。”
“我明白。”
林婉清当然明白。
八十年代初的北京,住房是天大的难题。
最后一处房子,在一个独立的二层小楼里。
房东是一对在附近研究所工作的老教授,要去南方交流一年,才把这空置的房子租出来。
她们要租的,是二楼的一间,大概三十平米。
说是房间,其实是一个大开间,
一边是睡觉的地方,另一边用木板隔出了可以洗漱和简单做饭的小角落,
有独立的自来水龙头,但厕所还是要去楼下的公共厕所。
房间的窗户朝南,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壁虽然有些斑驳,但看得出原主人的爱惜。
虽然简陋,却干净,独立,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孙明明还在挑剔。
“就这么大点地方,我们三个人怎么住啊?连个正经厨房都没有。”
林婉清却在心里迅速地规划起来。
靠窗的位置可以放一张书桌,给她和奇奇学习用。
墙角可以打一个组合柜,用来收纳衣物和杂物。
那个小角落,添置煤油炉,碗柜,就是功能齐全的厨房区。
这里,将是她们在北京的家。
“学姐,就这间了。”
她转头对孙洋洋说,语气斩钉截铁。
孙洋洋愣了一下,看着林婉清眼中的坚定,点了点头。
“行!你决定了就行!我这就去跟房东谈。”
最终,这间三十平米的房子,以每月二十块钱的租金定了下来,押一付三。
林婉清从随身的布包里,数出六十块钱,郑重地交给了房东。
当那串带着铁锈味的钥匙放到她手心时,林婉清的心,前所未有地踏实。
孙洋洋帮着她们把行李搬上楼,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些担心。
“婉清,你们这什么都没有,今晚怎么过啊?”
林婉清把睡着的林奇轻轻放在用行李临时铺成的“床”上,给他盖好小毯子。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露出了来到北京后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学姐,你放心。”
她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充满希望的屋子。
“一切都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