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只剩下烟雾缭绕和他吐出的白气。
林婉清将年货一样样搬进屋里,分门别类地放好。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很冷,她搓了搓手,从包里拿出纸笔,开始写信。
一封给大学的辅导员,汇报自己的假期情况,顺便请教几个关于《资本论》的问题。
另一封,给张丽,说说家乡的雪,聊聊彼此的近况。
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划过,沙沙作响。
没过多久,陈月香抱着已经睡着的林奇回来了。
晚饭自然要比平时丰盛许多。
厨房里,林婉清和陈月香共同掌勺。
陈月香负责剁那块冻得邦邦硬的猪肉,菜刀砍在案板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林婉清则在一旁洗菜、切菜。
她将白菜切成均匀的细丝,土豆片薄得几乎透明,
这手刀工让一向挑剔的陈月香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要做猪肉白菜炖粉条,陈月香习惯性地想把肥肉下锅,先熬出猪油。
林婉清却拦住了她。
“妈,肥肉和瘦肉一起下锅,加点水慢慢煮,这样肉不柴,汤也鲜。”
陈月香狐疑地看着她。
“哪有这么做菜的?”
“我在济南饭馆里看人家大厨就这么做的。”
林婉清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听到“大厨”两个字,陈月香没再坚持。
饭菜的香气很快就飘满了整个院子。
顾建国掐灭了烟袋,站起身,出了门。
不一会儿,顾建国就带着满脸堆笑地孙明明走了进来,
手里还提着林婉清白天送去的那半包红薯干。
“哎哟,亲家,这多不好意思。”
饭桌上,一盘喷香的猪肉炖粉条,一盘醋溜土豆丝,还有一盘炒鸡蛋,
对于平日里难见荤腥的农村家庭来说,已经是顶级盛宴。
林婉清默默地给林奇喂粥,自己吃得不多。
吃完饭,她收拾好碗筷,对屋里人说了一声。
“我出去寄信。”
说完,便穿上外套,拿着写好的信,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邮筒在村口的大队部,路不算远,但夜里的雪路格外难走。
屋里,陈月香抱着林奇,看着林婉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忍不住开了口。
“你看看她,一天到晚净想着往外跑,这心都跑到济南去了,哪还像个当媳妇的样子。”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满和抱怨。
“啪!”
顾建国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瞪了她一眼。
“你个老婆子,一天到晚胡咧咧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
“婉清现在是大学生,是文化人!
给老师同学写信怎么了?你懂个啥。
以后在外面,谁再敢说我顾建国家里的闲话,我撕了他的嘴!”
陈月香被骂得一愣,顿时不服气了,声音也拔高了些。
“我哪有在外面说!我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说说嘛!
在外人面前,我当然知道要护着她,说她好话,给她长脸!”
她把怀里的林奇搂得更紧了。
“可这里是家!在家里,我还不能说句实话了?
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成天看着那些书,心都看野了!
你看她现在,眼里还有顾野吗?我看她就是想飞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充满了农村妇女最朴素的偏见和最直接的担忧。
在她看来,女人读书,就是不安分。
顾建国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
院子里,寒风呼啸着卷过,将屋里的争吵声吹得支离破碎。
而走在雪地里的林婉清,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觉得,今晚的夜空格外清朗,远处几颗星星,亮得惊人。
她把信投进绿色的邮筒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
屋子里烧着煤炉,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林婉清正拧着一块温热的棉布,细细地给儿子林奇擦脸。
小家伙不满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抗议声,肉乎乎的小手总想去抓那块湿布。
“别动,马上就好。”
林婉清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温柔,动作却不见丝毫马虎。
突然,院门发出了“吱呀”一声沉闷的响动,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踏着雪走了进来,军用棉大衣的下摆带着户外的风雪气息。
正在扭动的林奇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动作猛地一滞。
他圆溜溜的大眼睛越过妈妈的肩膀,直直地看向门口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爸爸。”
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清晰地在温暖的空气里响起。
林奇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小小的身子在炕上站稳,张开双臂,
像一只笨拙的小企鹅,颤巍巍地朝着门口的方向迈出了两步。
顾野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军帽下的脸庞线条刚毅,
眼神深邃,此刻却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波澜。
他以为,分开了半年,这么小的孩子早就该把他忘了。
他甚至做好了儿子会怕生、会哭着躲开的准备。
可他没想到,林奇还记得他。
那一声“爸爸”,像一颗滚烫的石子,精准地投进了他的心。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里,脱掉沾着寒气的大衣,一把将那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子捞进怀里。
“哎,爸爸在。”
顾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许颤抖。
林奇被抱进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味道混合着冷冽的空气,让他感到了无比的安全。
他伸出小胳膊紧紧搂住顾野的脖子,把滚烫的小脸蛋用力地贴在爸爸冰凉的脸颊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顾野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这半年来,他在部队里拼命训练,处理繁杂的公务,
夜深人静时,脑子里盘旋的却总是妻子决绝的背影和儿子稚嫩的脸庞。
他想挽回,却笨拙得不知从何下手。
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把津贴一分不少地寄回来,托人捎带各种紧俏的票证和稀罕的吃食。
他以为,这就是他对她们母子最好的补偿和爱护。
可现在,儿子一个温暖的拥抱,让他瞬间明白,所有的物质都抵不过这一刻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