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秋实比划了一下。
“你想想,一九七四年啊,那是什么时候?
全国都乱糟糟的,他就能被送出国留学,这得是多大的能量?”
食堂里叮叮当当的碗筷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张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虽然单纯,但也知道,能在那个特殊的年份出国,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通天的政治背景。
“而且我听说,他这次回来,不是简单的做讲座,
好像是要在咱们省里参与一个什么重要的项目。”
万秋实继续爆料。
林婉清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
“婉清,你怎么了?饭不合胃口吗?”张丽关切地问。
“没什么。”
林婉清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在想英语单词。”
她将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完。
“走吧,去图书馆。”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翻书声和偶尔的低咳。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婉清和张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摊开了英语课本。
“The… the People''s … of… China…”
张丽磕磕巴巴地念着,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林婉清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纠正她一两个发音。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在她们身旁响了起来。
“Republic,舌尖要顶住上颚,气流从两侧送出。”
林婉清的身体,瞬间绷紧。
她抬起头,江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们的桌旁。
他没有穿下午讲座时的那身西装,而是换上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着。
他手里拿着一本外文原版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就像热心指点学妹的普通学长。
张丽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谢……谢谢。”
江楚的目光,却落在了林婉清的身上。
“你的发音很标准。”
他的语气里,带着赞赏。
“只是在个别元音的处理上,可以更圆润一些。”
他说着,俯下身,凑近了林婉清的课本,修长的手指,点在了其中一个单词上。
“比如这个,‘about’,你的口型可以再打开一点。”
一股淡淡的、像是雪后松木的清冷气息,萦绕在了林婉清的鼻尖。
这个距离,太近了。
近到她能看清他眼镜片后,那双深邃眼眸里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倒影。
林婉清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谢谢指点。”
她的声音,礼貌而疏离。
江楚直起身子,嘴角的笑意不减。
“不用客气。”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冲她们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书架。
直到他走远,张丽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天哪,人家的英语发音,也太好听了吧。”
她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就像……就像广播里播音员念的一样,不,比那个还好听。”
林婉清没有说话。
她只是垂下眼,看着课本上那个被江楚指过的单词‘about’。
她知道,这不是偶遇。
从学生证,到这场图书馆的“指导”,都是他精心设计好的。
他在用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侵入她的世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图书馆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散发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
林婉清合上书,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楼下传来邮递员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特有的清脆铃声。
“林婉清同志,有你的信。”
粗犷的嗓音穿透了整个街道的喧嚣。
孙明明正抱着林奇在屋里踱步,闻声立刻探出头去,
不一会儿,手里就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走了进来。
信封的一角,盖着一枚鲜红的军区邮戳,格外醒目。
林婉清正在书桌前整理笔记,听到动静,只是淡淡地抬了下眼。
她的目光在信封上那两个刚劲有力的字——“顾野”——上停留了不足一秒,便平静地移开了。
仿佛那只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名字。
“又是部队来的。”
孙明明将信递了过来,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
林婉清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质地。
她拆信的动作不急不缓。
几张崭新的十元“大团结”和一沓厚厚的票据从信封里滑了出来,落在深色的桌面上。
肉票,布票,还有几张稀罕的工业券。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张,上面是顾野那熟悉的字迹。
一如既往的简短,一如既往的生硬。
他说,部队最近不像前几年那样频繁出任务了。
他说,他清闲下来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说,每当一个人待在营房里,空落落的,总会想起她和孩子。
空落落的。
她前世那些在无尽等待中煎熬的日日夜夜,又何尝不是空落落的。
信的末尾,他终于提到了那个让她心尖微软的名字。
“林奇近来可好?”
林婉清的视线从信纸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正咿咿呀呀,试图抓住阳光的儿子身上。
林奇已经满周岁了,扶着墙能站得很稳,小小的身子充满了生命力。
她垂下眼帘,看着桌上那叠票据。
她决定回信。
回信之前,林婉清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带林奇去照相。
她跟孙明明说了这个想法,孙明明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
“照相?那玩意儿多贵啊,拍一下不得好几块钱?
有那钱还不如多扯二尺布给孩子做身衣裳。”
“妈,我想给小奇留个纪念。”
林婉清语气平静,却带着坚持。
孙明明看着女儿平静的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林婉清自打来了济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主见得很。
周末,林婉清抱着林奇,孙明明跟在身后,三人一起去了位于市中心的“泉城照相馆”。
这是家国营老字号,门脸不大,一块红底金字的牌匾已经有些褪色,透着庄重的年代感。
一进门,陈旧木料混合着化学药水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几排长木椅上已经坐了些等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