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黑白照片,有的是全家福,有的是个人艺术照,
照片里的人们表情严肃,姿势端正。
轮到他们时,一个表情严肃的师傅将他们领进了里间的摄影室。
摄影室中央,立着一架硕大的木质外壳相机,像一头沉默的怪兽,黑洞洞的镜头对着来人。
相机旁边,是带着巨大银色反光伞的闪光灯。
背景是一块画着模糊公园景色的幕布。
老师傅指挥着林婉清将林奇放在一张铺着白布的小凳子上。
林奇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小手不停地挥舞,小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
“别动,看这里。”
老师傅躲在相机后面的黑布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林婉清和孙明明分立在小凳子两旁,使出浑身解数逗弄着林奇,想让他看镜头。
“小奇,看妈妈这里。”
林婉清手里拿着能发出声响的拨浪鼓,轻轻摇晃。
林奇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前方。
就在这一瞬间。
“咔嚓”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
整个房间都亮如白昼。
林奇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声响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孙明明心疼地赶紧把孩子抱进怀里哄。
又拍了林婉清抱着林奇的、带着孙明明一家三口的。
直到林婉清没有要求了,师傅从黑布后走出来,说道。
“好了,下周二来取。”
三天后,林婉清拿到了照片。
一共洗了十张。
照片上,十二个月大的林奇,穿着林婉清亲手做的小棉袄,坐在白色的小凳子上。
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镜头,张开嘴笑着。
那道吓哭他的闪光,恰好在他眼里映出了两点星芒,
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粉雕玉琢的福娃娃。
还有一张照片,是他被吓哭前一秒抓拍的,小手正伸向拨浪鼓,脸上满是专注和渴望。
林婉清用指腹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儿子的脸颊,心底一片柔软。
她回到宿舍,摊开信纸,拿起了那支熟悉的英雄牌钢笔。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
信的内容很简单。
她没有提自己的学业,没有提自己的生活,甚至没有一句问候。
通篇,她只写了林奇。
“林奇已满周岁,体重二十一斤,身长七十五公分。”
“已能扶墙站立,偶尔能独立走上一两步。”
“上周冒出两颗下门牙,喜欢咬东西,尤其喜欢咬我的手指。”
“会模仿大人发出‘爸爸’‘妈妈’的音节,但尚不清晰,多数时候还是咿咿呀呀。”
“近来食欲很好,一顿能吃一小碗鸡蛋羹。”
每一个字,都是对父亲缺席的陈述。
写完,她将那两张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在信纸里,一起装进了信封。
封上口,贴好邮票,她将这封装载着一个小小世界的信,投进了校门口绿色的邮筒里。
做完这一切,她心中一片平静。
半个月后,军区三团营部。
午后的训练场上,号子声震天。
顾野刚带着手下的兵完成了一轮障碍越野,浑身是汗,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
通讯员小李一路小跑过来。
“营长,有你的信。”
训练场上瞬间安静了一瞬,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家信,在这个枯燥的军营里,是最好的调味剂。
顾野接过信,眉毛微微一挑。
信封上那娟秀清丽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是林婉清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像电流一样,瞬间从他心底窜起,涌向四肢百骸。
他以为,她不会回信了。
自己的信总是石沉大海,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信。
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
动作太急,两张小小的照片从信纸的夹缝中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布满尘土的训练场上。
“哎哟,这是啥?”
离得最近的杨建军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弯腰捡了起来。
他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直了。
“我靠,老顾,你儿子长这么俊了?”
杨建军的大嗓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群刚训练完,浑身汗津津的小战士立刻围了上来,脑袋凑在一起,抢着看那张小小的照片。
“营长,这是小嫂子给你寄的吧?”
“这大眼睛,真亮堂,跟营长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看这小嘴,多精神,以后肯定也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快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羡慕和赞叹声此起彼伏。
顾野听着战友们的夸赞,胸膛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热又涨。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脸上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一把从杨建军手里将照片“抢”了回来。
“看什么看,都围在这儿干嘛,下午的体能训练都达标了?”
他嘴上严厉地训斥着,可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去照片上沾染的微尘,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张是儿子咧嘴笑的,一张是儿子伸着小手要东西的。
每一张,都让他那颗坚硬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林婉清用娟秀的小字写着:林奇,一岁。
他将那两张照片,郑重地,小心地,放进了自己最贴身的衬衫口袋里。
那个位置,紧贴着他的心脏。
他甚至能感觉到,照片的边角隔着布料,正硌着他的胸口,传来一阵阵温热的痒意。
他低头,开始看那封信。
信很短,一眼就能望到头。
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全是关于儿子的琐事。
可顾野却看得无比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仿佛要在那些简单的描述里,想象出儿子的模样,听见儿子的声音。
能站了。
会走了。
长牙了。
会叫爸爸了。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济南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有喜悦,有酸涩,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
他想他们了。
想得厉害。
时间就像济南冬日里干冷的风,悄无声息地吹过,卷走了日历上一页又一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