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的声音,传遍汴梁大街,而亮着的火把,又让看热闹的人群顿时找到了方向。
现在整个汴梁城都被惊动了,骚动开始向汴梁城内开始蔓延。
人群中,银州系兵马依然十分有序,郭浩看着身边的杨沂中,小声说道:“铲除奸邪,拨乱反正就在今天,你也瞧见了,蔡太师都出面了,莫要反复。”
都门新军的指挥权在梁师成手里,如今梁师成死了,就看这些小将能号召起多少人来了。
宗泽找刘锜等人是打的这个主意,蔡京让郭浩劝降杨沂中,打的是这个主意。
杨沂中脸色阴晴不定,他还很年轻,面对这种决择的时候,难免会有些摇摆不定。
但是他也知道,这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次决择。
如今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确实不符合臣下的身份,但就一定是不对的么?
却也未必
上皇的种种作为,他都看在眼里,如果继续由他执政,金兵南下之时就全完了。
当今官家虽然也偷偷议和,但是却也实打实地支持了主战派,是主战派们一直失利,未尝一胜,这才去议和的。
反正都是扶保赵家皇帝,算不得叛逆!
家国天下,除了这些国家大计,他杨沂中同样还得考虑家族。
杨家是折家的下属,而折家也是和定难军打的火热,早早联盟的。
听说他们两家刚在磁州瓜分了鄜延路的败兵,各得一万馀人。
想到这里,杨沂中认命似得的闭了闭眼睛,空气中搀杂着秋夜雾水的火把燃烧味道,十分难闻,但是却很让人上头。
杨沂中总觉得,这些火把的味道,就象是如今的定难军。
熊熊燃烧,会让每一个身处他们其中的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融入这团火炬中去。
博取功名富贵,泽被后代子孙。
他按了按自己的腰间,说道:“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勿复多言。”
郭浩也不恼,哈哈一笑道:“早晚有一天,你还要拜谢我呢。”
杨沂中想要辩解几句,自己并非为了这些,但是话到嘴边,想到定难军如今的威势,又鬼使神差地闭了嘴。
人心都是很复杂的,很多时候人的决择只在一念之间,越大的事,决定时候越会有很大的偶然性。
如今汴梁城中,只有三司的兵马在守卫,至于城外那些驻军,全都很难进来。
大宋开国以后这么些年下来,汴梁已然没有全军整然入住的军营,以前禁军没散的时候,也都是随时听号令就能调出来就行。
尤其是赵佶亲政之后这些年,朝廷花费太大,蔡京是玩了命地节省。
平日里维系禁军花费太大,早就都撤销了。
不仅军将,就连士卒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说是兵马,跟衙役差不多,有差遣到时候去当值就是。
反正他们也没想到汴梁城会遇袭
三衙上四军的捧日丶天武丶龙卫丶神卫,是负责宿卫皇宫的天子亲兵。
李纲以资政殿学士兼领殿前司,原则上是掌握这支兵马的人,但是他毕竟是兼领,实际上一直由殿前副都指挥使姚友仲负责。
姚友仲披上衣服,匆匆带着亲兵出来,正好遇见同时来的马军司曹蒙。
两人沉吟半晌,曹蒙苦涩开口:“哥哥,这可如何是好?”
姚友仲道:“先弄清楚来的是谁,咱们如今的上官是李相公,去问问他如何处置就是!”
曹蒙深以为然,这等军伍鼓噪之事,军将们向来也是有多远躲多远。等到闹完了再出来收拾残局,谁不开眼将自家搅合进去呢。
至于底下士卒,能不跟着参与闹事就算谨守本分。
其他的根本就不必指望。
就怕是文官争斗,事后把武将推出来顶罪,以前也不是没干过。
今夜,大宋的朝廷,汴梁中枢,也显出了如今宋廷这个统治体系的全部弱点:
迟钝,散漫,无人负责,也无法负责,基本上是无法正常运转起来。
冗官之危害,直白地表现了出来。
正是因为这样的统治体系,才会让大宋,在面对女真南下时候,几乎是毫无还手能力,被鞑子一击便倒。
混乱的黑夜之中,李纲根本找不到姚友仲和曹蒙,他不知道这两人其实也在寻他。
他让府上所有男丁,包括小厮仆人,都拿起各式各样的棍棒丶花锄,随着他一起来到府外。
街道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大宋汴梁是一座真正的不夜城。
晚上的百姓太多了。
如今都急着回家,免受这池鱼之灾。
李纲四下张望,只见吴敏等人,正匆匆奔走,瞧见他之后大声呼喊:“伯纪!”
“你们这是要去哪?”
“自然是去官家那里,护驾!”
“是谁在闹事?”李纲问道。
如今吴敏负责开封府的防务,他肯定比自己清楚。
吴敏咬牙道:“是蔡京!蔡京联合了城外的定难军郭浩部,打开城门,放了千馀骑兵进来。”
吴敏骂道:“这蔡京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今日放武人进都门,大宋的根基就要塌了。”
“要不要打开城门,放宗正少卿的五千人进来!”混乱中有人喊道。
李纲赶紧摆手,“城外人马鱼龙混杂,诸路勤王兵马都没有散去,若是贸然开城,后果不堪设想!”
吴敏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只进来了千馀骑,还有挽回的可能。
要是各路大军涌入汴梁,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此时李纲终于问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蔡京他们要做什么?”
吴敏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们不怕蔡京扶保太上皇,大不了就是摊牌了打就是。
如今他们竟然要扶保官家,说什么铲除奸邪,难道你不知道大家要诛杀的六贼之首就是你蔡京么!
吴敏是真害怕了。
蔡京这两个字,就跟旧党的梦魇一样,你别管他外战如何。
要说内斗,蔡京这两个字就是绝对的“权威”,太有威慑力了。
“伯纪兄,你快些拿上印玺,准备调动殿前军护卫皇城。”
然后他们就看到,姚友仲和曹蒙,穿着便服就来了。
“兵马呢!?”李纲见他们两个赤手空拳过来,忍不住问道。
姚友仲说道:“未奉枢密号令,谁敢擅自调兵?”
吴敏和李纲同时指着他,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
两名军将则是摊了摊手,自己只要奉命行事,就不担责任。
事后你们谁输谁赢,都不会分功劳给我们这些武人,我何必去卖命。
李纲甩出印来,说道:“如今是号令了,速速召集兵马,随我进宫护驾!”
“得令!”
等他们整理好队伍,带着不到半数的兵马,前往皇城的。
一路上出奇的顺利,转瞬之间,队伍就接近了朱雀桥。
这个时侯街上行人早就逃避一空,只剩下趁乱出来生事的闲汉在四下乱窜。
火光之下,就看见同样一支队伍在朱雀桥前尤疑,远远听见有人在大声喝令,想驱赶这支队伍向前迎过来。
姚友仲骑在马背上,大喝道:“俺们是殿前兵马司的,你们是哪来的乱军,速速退去!不然大军一至,都成齑粉。”
对面传来动静,竟然是内侍省邵成章,而他周围的人,则是他从宫中组织起来的一群宦官和今日当值的宫禁侍卫。
“李相公,吴枢密!”
“官家呢?”吴敏上前问道。
“官家在宫中。”邵成章有些无奈,出事之后,他就请赵桓出来主持大局。
只要他出来,这城中哪一方势力,敢真的对大宋皇帝不利?
城外那么多兵马,都将以此为由,开始清算。
这对赵桓来说,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趁机收拢大权。
但是毫无意外,赵桓还是抱着妻儿垂泪,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没有人来皇城么?”李纲突然叫道:“难道他们去艮岳了?”
他们都觉得既然是政变,还是要扶保当今官家的政变,肯定会来争夺官家。
谁把赵桓控制在手里,谁就相当于赢了。以往的政变,大多如此。
其实李纲他们想的也没错,在他们看来,蔡京既然出手了,肯定是要站在上皇一面的。
毕竟他是上皇任用了十几年的宰相,而且和自己这群人又是政敌。
当今官家做太子这些年,一直是旧党紧紧围绕在他身边,蔡京怎么会保官家呢。
可这些人竟然都没有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去艮岳了。
“你们留在此处,保护官家,我和殿前军去艮岳!“
“记住,紧闭宫门,不要放任何人进去!”
如今汴梁周围,势力太过复杂,勤王人马从各地来,背后都有自己的势力。
保不齐有人会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来。
此时郭浩和杨沂中,已经到了艮岳外围,守卫此地的都门新军,瞧见杨沂中都有些诧异。
杨沂中此时已经完全下定了决心,当然,他也没有回头路了。
走到宫门下,杨沂中中气十足地喝道:“兄弟们,速速打开宫门,释放宇文大夫。”
艮岳城墙上,都门新军面面相觑。
杨沂中继续喊道:“定难军已经入城,和蔡太师一道,要还政于官家,诸位弟兄快随我一道,拨乱反正!”
城头上,新军将士都有些心动,主要是这两个势力联手,一听就很靠谱。
蔡京和定难军
再加之杨沂中一向很有人脉,在新军中与刘锜丶王德并称为都门新军三虎将。
艮岳内,赵佶也被这个声音惊动,他正在品茶欣赏一副大唐名画,手中茶盏落地,上好的龙团倾在地上,香气四溢。
赵佶一下坐直身子,一迭连声的追问:“来了多少人马?”
前来禀报的王德,直愣愣地摇了摇头。
赵佶愤愤跺脚:“你管的好差事,你选的好人手,连这点事情都照应不来!”
王德还是一脸懵,仰着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管事。
这都门新军,是赵佶亲领,原本交给梁师成来管理,但是只有赵佶自己能调动。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赵佶对谁都不会完全信任,兵权人事权都给他自己一手掌握,可他又不是朱元璋或者雍正那种勤奋型的君王。
不说那两个勤政狂魔,就是陈绍,管理的地盘不如赵宋大,也是大权独揽,拥有唯一决断权。
但是他依然需要不断了解自己治下的民生丶军政,每日要看的奏报都有一本书高。
这样,才勉强能大权独揽,而不出差池。
你赵佶天天吃喝玩乐,你凭啥大权独揽。
搞得如今大宋现在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决断都难以做出!
大宋官制混乱,各个机构杂乱无章,虽然是开国以来就带来的绝症。
不过以前还能勉力维持,因为文官士大夫同样拥有不小的权力。可是到了赵佶掌权用事这么些年之后,大宋统治体系已然到了完全瘫痪的地步。
“朕要一个个治罪!要一个个治罪!”赵佶怒吼了几声,突然意识到如今还需要依靠这些新军,尤其是王德,便缓了缓脸色,说道:“朕料定来人不多,你速速去堵住宫门,莫让贼人进到艮岳,明日自有说法!”
王德终于能走了,他在这里感到压力很大,因为不是他的责任,却要他来担着。
太上皇的每一声质问,他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是从西军出来的,对大宋朝廷的敬畏,已经很低了。
在童贯伐辽之前,西军中那些将门就隐然有割据自立的态势,在西北军镇驻地,文臣已经再难维持百馀年来对武臣的高压姿态。
就算是对朝廷中枢的号令,有时候也能讨价还价一番。
当一个帝国内,唯一能打的精锐兵马,都是一个地方的,那这个帝国就危险了。
大宋到了此时,其实就是西军还有一点点战斗力。
哪怕是横空出世的定难军,其骨干大部分也是西军出身。
历史上,若是没有女真人横空出世,西军在耗死西夏这个死敌之后,会发展到哪一步,还真不好说。
王德出来之后,也是感到很迷罔,自己该如何做?
如何与弟兄们说?外面到底是不是敌人?能不能率先动手
这时候,本该由赵佶亲自出来,稳定军心。
但是他不敢,要是梁师成活着,也可以出来主持大局。
等王德出去之后,赵佶又想起如今的局势,还有宇文虚中当着他的面,活生生砸死自己最后一个有点用处的亲信来。
顿时就是脸色发白,头一晕就靠在了榻上。
这一切都连了起来。
梁师成这老奴,就是自己最后的倚仗啊,他在汴梁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的势力。
如今梁师成死了,自己如何能与他的那些党羽接上线?
这不是生生斩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么。
他心中不禁开始怀念起童贯丶高俅等人,如今还有谁是效忠自己的?
指望都门新军出而平乱?
高俅病重已死,也无人取代,自己也没有安排人替代。
这倒不是什么帝王心术,纯粹是赵佶怠政,不光是高俅,童贯去后没有什么让他放心的人接手,干脆就暂且不理。
一门心思在艮岳享乐,玩女人丶赏书画丶看歌舞丶打马球
后来更是为了躲避击退女真的责任,直接甩手不干了。
似这等人君,在关键时候,要是还有人能用,有人可用,那才叫逆天。
现在皇城生乱,就算马上有自己手诏,又能找到多少军将,集结起多少兵马?
若是前面几代大宋君王,真的还有机会,在汴梁城中,即使是禁军不顶用。
还可以指望大宋的那些士大夫自发而出,带着家人门客,出而平乱!
可赵佶不行,他在士大夫中,也臭摊子了。
登基亲政之后,视士大夫为玩物,不断提拔家奴丶幸臣,正途用人壅塞无遗。
而且不断卷起党争,挑动对立,收权柄于自己一身。
赵佶这种看似聪明的做法,大大败坏了大宋士风,让士大夫团体与他赵佶的向心力也大大减弱。
环顾四周,竟然无一人可用
赵佶脑海飞速转动,他心中在想,既然是政变,总有一方支持赵桓,而有另一方支持自己。
究竟是谁要支持自己呢?可不可靠?
一群太监宫女,心疼地看着这位太上皇,他的脸色又青又白。
王德出来之后,今日当值的都门新军都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上前询问。
“怎么样?”
“上皇怎么说?”
王德摇了摇头,说道:“上皇说让咱们守住宫门,不要放人进来。”
“没了?”
王德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然明日,都要一一治罪。”
众人大失所望,弟兄们可以拼命,你不给个大义名分就算了,连好处也不应允一些,还要治罪?
治谁的罪?
我们何罪之有!
此时,一些与杨沂中交好的新军将校,已经要去开门了。
远处又奔来一伙人马,郭浩手下马上做出了防御姿势。
但是来人不多,刘锜带着几十人,匆匆赶来。
他身边还有两个武将,夜色中也瞧不清是谁。
刘锜远远地喝道:
“不要开门,莫伤宇文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