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哥,我找张大伯。我爷爷那老毛病又犯了,满嘴胡话,我爹让我来请张大伯过去给看看。”
这天晚上,村里赵家的闺女翠花急匆匆跑来敲门。
“赵三爷病了?”
张铁匠回头望了一眼老爹那屋,里头传来平稳深沉的呼噜声。
“不巧,我爹今晚咳得厉害,刚睡踏实。这样吧,我跟你走一趟。”
还没到翠花家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出的吼叫声:“塌了!天塌了!地也裂了!小花狗找不着喽!哈哈……哈哈哈!”
屋里炕上,用粗麻绳捆着一个老汉,正是翠花的爷爷赵老三。
张铁匠一看这情形,也只能无奈摇头。他能打铁,可不会瞧病啊。
老爹年轻时机缘巧合,帮过一位路过的思邈宗仙人,被随手点拨了几手安神定魂小术。
可老爹答应过人家,绝不外传,所以这本事,张铁匠是没能学着。
就在这时,一直挣扎吼叫的赵老三,却突然安静下来,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张铁匠,枯手攥住他的胳膊。
“那天,俺瞧见你媳妇了。”赵老三声音嘶哑地说着,张铁匠却听得心中一凉。
“啥?赵三爷,你说啥?在哪儿看见的?”张铁匠一听,心头一跳,一把抓住赵老三的肩膀,摇晃着追问。
可此时赵老三那浑浊的眼神又散开了,恢复了平日里的迷茫,嘴里又嘟嘟囔囔些听不清的胡话,对张铁匠的话置之不理。
“张、张哥……”一旁的翠花带着一些哭腔,小心地戳了戳张铁匠的胳膊。
她请张铁匠来是给爷爷治病的,可不是让他受折磨的。
张铁匠这才回过神,脸上掠过一丝愧疚。自己刚才太心急了。眼下这情形,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他只得无奈退开。
“爹,”第二天一早,张铁匠还是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正在洗脸的老爹,“赵三爷说他见过俺媳妇。”
老爹擦脸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哦?怕不是他癔症犯了,认错了人?”
“说不准,”张铁匠搓了搓手,眉头紧锁,“他那样子,时好时坏。但爹啊,”
他眼睛忽地一亮,问出了心中的可能,“你说,俺媳妇会不会,就在附近没走远?”
“胡说八道。”老爹脸瞬间沉了下来,低声说,“别瞎琢磨,把今个的铁器打出来才是正经。”
张铁匠被老爹这严厉态度吓得一愣。
在他印象里,他爹就算生气也多是骂骂咧咧,何曾这般阴沉过。
“我去地里挖几个红薯。”老爹也不多解释,背起个大口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张铁匠压下心头的疑虑,叮叮当当地打起铁来。炉火熊熊,映着他汗流浃背的古铜色胸膛,亮晶晶一片。
那挥锤的手臂筋肉虬结,虽然没练过些粗浅把式,但在这小村里,算是一把好力气。
忙活了半天,总算把上午的活计干完了。
他寻思着歇口气,等会儿一鼓作气把下午的也弄完。
“嗯?”他擦汗的手忽然停住,眉头拧了起来,“不对啊,这才啥时节?离红薯成熟可还早着呢。”
心头那点疑虑噌地一下蹿了上来,老爹肯定有事瞒着他。
歇息也没心思歇了,张铁匠一门心思只想赶紧找到他爹。
出了门,一口气跑到村口,他却犯了难。村子不大,但放眼望去,山连着山,该往哪儿找?
也是赶巧,村口那片菜地里,赵老三居然在那儿摆弄菜苗。
要知道,这汉疯癫的时间比清醒时候长,这会儿眼神瞧着倒有几分清明,像个寻常老农了。
“赵老伯,”张铁匠皱了皱眉,急声问道,“瞧见我爹了吗?”
赵老三不说话,抬手一指,那是村外小路通往山上的方向。
张铁匠心头一惊,老爹跑到山上干啥去了?他哪敢耽搁,拔腿就朝村外奔去,可千万别出啥岔子。
走出十来步,他回头问了赵老三一句:“赵三爷,你上回说,是在哪见到我媳妇的?”
可赵老三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纹丝不动,也不搭话,只是仍旧用那根手指,直愣愣指着深山方向。
“哎,看来三爷的癔症又犯了。”张铁匠摇了摇头,知道问不出啥,也不再浪费时间了。
他加快脚步,沿着山路往深处寻。
张铁匠在山上小路的拐角处找到了他的老爹。
只见张老爹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嘴里颠来倒去念叨:“不见了……不见了……”
“爹,你这是咋了?”张铁匠心下一惊,几步冲上前去扶住他。
老爹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声音带着哭腔:“不见了!她不见了!”
显然是慌了神。
“啥不见了?”张铁匠听得一头雾水,老爹这状态,该不会是被赵三爷的癔症给传染了吧。
他这时才注意到,老爹旁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多了一个新挖的深坑。坑边歪着老爹那把铁锹,旁边还堆着一小堆湿漉漉的新土。
“你婆娘……她不见了……”张老爹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像兜头一盆冰水,浇得张铁匠透心凉。
事到如今,张老爹也瞒不住了,将那桩捂了多年的旧事,原原本本倒了出来。
原来那年,他追出村口,在小道上截住了赌气跑掉的儿媳妇。那时儿媳妇正在气头上,性子又烈,几句话不对付就跟公公吵了起来。
越吵越凶,儿媳妇竟动起手来推搡他。老爹一时心头火起,也回推了一把。
谁成想,媳妇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在地,后脑勺不偏不倚,正磕在路边一块凸起的硬石头上,当场就没了气息。
老爹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懵了。
挣扎了老半天,最后心一横,牙一咬,背起渐渐变凉的儿媳妇,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了山。
“爹啊……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张铁匠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头痛哭。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敬重的亲爹,竟失手害死了他的婆娘。
虽说不是存心,可人终究是没了。
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老爹竟把这个血淋淋的秘密捂了这么多年。
“可现在,她也不见了啊。”张老爹浑身脱力般瘫坐在地,声音泄了气。
张铁匠坐在地上,没有看他爹。
他沉默着,用了好半晌功夫,才强迫自己将这晴天霹雳般的事实塞进脑子里。
“不见了?”他声音干涩,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爹你记岔了埋的地方?”
他爹那边,没有回应。
“爹?”张铁匠心头一跳,回头看去。这一看,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不知何时,张老爹无声无息地歪倒在草丛里,半睁着浑浊的眼睛,已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