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浑浊粘稠的泥潭底部挣扎着上浮,沉重得灌了铅。眼皮黏在一起,脑子里嗡嗡作响,宿醉般的钝痛弥漫开来。
他费力地掀开一丝眼缝,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捕捉到一片刺目的明黄。那颜色过于嚣张,霸道地占据了他全部视野,晃得他脑仁更疼了。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太阳穴,手臂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缚住,沉重得动弹不得。喉咙里干得发紧,火烧火燎。
“唔……”一声低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
几乎是同时,一股温热的气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拂过他的耳廓。
那气息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苏云舟混沌的脑子猛地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大半。
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艰难地聚焦。
男人就压在他上方,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浓密眼睫投下的小片阴影。
对方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异样,轻笑一声:“放松,朕会很温柔的……”
“温你个头!”
苏云舟头皮炸裂,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危险。
一股源自直男本能的巨大惊恐和滔天怒火混合着“老子清白要完”的绝望直冲脑海,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啪!!!
一声极其清脆、极其响亮、带着十足爆发力的耳光声,骤然撕裂了寝殿内沉滞的空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云舟的手掌还火辣辣地悬在半空,掌心因为用尽全力而发麻。
他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被他扇了一巴掌的男人,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顾衍维持着微微倾身向前的姿势,头被打得偏向一侧。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迅速红肿起来的巴掌印。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一种纯粹的、被打懵了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大概有生以来,从未想过,更从未体验过,有人敢在龙床上,在他即将临幸的时候,赏他一个大耳刮子。
寝殿内死一般寂静。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小小的灯花,声音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跑!必须立刻跑!趁他蒙圈!不然等这穿龙袍的变态反应过来,老子绝对被他吃干抹净了!
趁你病!要你命!
就在顾衍还捂着脸颊,眼神里的茫然尚未完全褪去,那丝属于帝王的暴怒刚刚开始凝聚的刹那——
苏云舟猛地曲起右腿,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朝着对方的小腹狠狠一蹬!
“给老子下去吧你!”
这一脚又快又狠,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顾衍猝不及防,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在扇了他一巴掌之后还补了自己一脚。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狼狈不堪地从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床上倒栽下去!
噗通!
沉闷的落地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苏云舟甚至不敢去看对方摔成了什么惨样。机会稍纵即逝!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动作太大,身上那件该死的薄纱“嗤啦”一声被扯开一个大口子,几乎成了两块破布。
他手忙脚乱,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目光扫过旁边垂落的厚重明黄帐幔,想也没想,一把扯了下来,胡乱往身上一裹,把自己裹成一个巨大的、行动不便的明黄色粽子。
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踉跄了一下,头也不敢回,朝着应该是殿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来人!拦住他!”
身后,传来男人压抑着滔天怒火、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彻骨的低吼。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和血腥气。
苏云舟跑得更快了,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那两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朱红殿门前,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殿门比他想象的沉重得多,只被他撞开一条缝隙。
外面清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裹在身上的帐幔呼啦作响。苏云舟心中一喜,求生欲让他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侧身就要从那缝隙中挤出去!
然而——
就在他半个身子探出殿门的瞬间,眼前陡然亮起一片刺骨的寒光!
数支锋利无比的长矛,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带着森然的杀气,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递到了他的眼前!
矛尖距离他的鼻尖、胸口,不过寸许!持矛的是数名身着玄色重甲、面容如同岩石般冷硬的禁军侍卫,他们的眼神比矛尖更冷,牢牢锁定了苏云舟,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苏云舟淹没。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脚步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夜风吹拂着他裹在身上的帐幔,也吹醒了他被恐惧冲昏的头脑。
完了。
这两个大字,带着千斤重量,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苏云舟不就是熬夜多看了几集火影忍者嘛!怎么一睁眼给我干古代来了!而且还是陌生男子的床上!衣衫不整的那种!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
穿越的惊恐,面对未知的茫然,刚才孤注一掷反抗的冲动,此刻全都化作了无尽的后悔和后怕。
他僵立在门前,前有冰冷的长矛,后有刚刚被他冒犯的帝王,像一只误入猎人陷阱、走投无路的困兽。
身后,传来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云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越来越近。
裹在明黄帐幔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苏云舟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
顾衍已经穿好了外袍。
那身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此刻严整地穿在他身上,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个被扇耳光、被踹下龙床的狼狈从未发生。
只是他束发的金冠似乎重新戴得有点急,一丝不苟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张俊美的脸上,那鲜红的巴掌印依旧清晰可见,肿胀的痕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来,高大的身影在宫灯下拉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将僵在门口的苏云舟完全笼罩其中。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深冬结冰的湖面,沉静得可怕,只有靠近了才能看清,那冰面之下翻涌着怎样噬人的暗流。
顾衍走到苏云舟面前,停下脚步。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一寸寸刮过苏云舟裹在帐幔里、狼狈不堪的身体,最后定格在他惨白惊恐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他没有立刻说话。
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对着殿外那些如同雕塑般持矛而立的禁军侍卫,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哗啦!
一片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那些闪着寒光的矛尖瞬间收回,如同退潮般隐没在殿门外的阴影里。
侍卫们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开几步,重新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殿门口一片死寂的真空地带。
沉重的朱红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严密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清冷的空气和微弱的星光,也彻底断绝了他逃跑的妄想。
砰!
他被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毫不客气地掼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膝盖磕得生疼,裹在身上的明黄帐幔散落开来,露出里面那身被扯破的薄纱,更是狼狈不堪。
夜风的寒意还未散去,但殿内那沉甸甸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帝王身上冰冷的威压,再次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住。
顾衍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苏云舟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完了完了完了!苏云舟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疯狂闪过:解释?求饶?装疯卖傻?哪个能活命?刚才那一巴掌一脚可是实打实的!弑君啊!九族消消乐都不够玩的!
这变态皇帝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茬,那眼神跟要吃人一样!怎么办怎么办?!
顾衍微微俯身,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触感,极其缓慢、极具侮辱性地抬起了苏云舟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酝酿着风暴的眼眸。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比咆哮更让人胆寒:
“你,很好。”
他顿了顿,指尖的力道加重,捏得苏云舟下颌骨生疼。
“是你求朕翻的牌子,怎么?后悔了?”
那最后一个上扬的尾音,仿佛冰冷的刀锋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苏云舟浑身一激灵,下巴被捏得剧痛,被迫仰视着那双冰冷的、蕴藏着雷霆之怒的眼睛。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浓重地笼罩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强烈的求生欲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通了他被恐惧冻僵的神经!
一个荒诞无比、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猛地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拼了!赌一把!
下一秒,苏云舟脸上的惊恐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切换成一种极度迷茫、脆弱、甚至带着点孩童般无辜的表情。
那双因为惊恐而瞪大的眼睛里,迅速弥漫上一层水汽,眨眼间就汇聚成两汪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欲坠。
他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然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瘫跪下去,顺势摆脱了顾衍捏着他下巴的手。
“呜……陛……陛下……” 他开口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后怕和委屈,“臣……臣方才……方才……”
他剧烈地抽噎了一下,仿佛喘不上气,肩膀也跟着剧烈地耸动,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凉的金砖上。
那哭相,脆弱、无助、梨花带雨,足以激起任何铁石心肠之人的一丝怜悯。
“臣方才……梦魇了!”
苏云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惊恐万状地看着顾衍,仿佛对方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好可怕!好可怕啊陛下!臣梦见……梦见一个青面獠牙、浑身冒着黑气的恶鬼!他……他死死压着臣,要剥了臣的皮,抽了臣的筋!那爪子……那爪子冰凉冰凉的,就往臣身上抓,臣……臣吓死了!臣以为……以为陛下您就是……臣好怕!臣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陛下!呜呜呜……”
他哭得情真意切,肝肠寸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配合着那身被扯破的薄纱和散乱的头发,显得无比凄惨可怜。
每一个字都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地表现着劫后余生的恐惧。
他一边哭诉,一边还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瞟顾衍的脸色,简直将“被噩梦吓坏的无辜小白花”演绎得入木三分。
奥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
苏云舟内心疯狂刷屏,但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他身体还在瑟瑟发抖,仿佛真的刚从无比恐怖的噩梦中挣脱出来,惊魂未定。
顾衍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苏云舟。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苏云舟极力压抑却依旧显得撕心裂肺的抽噎声,和他身体因为后怕而不受控制发出的细微颤抖。
烛火将他蜷缩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显得格外弱小无助。
时间,在这片诡异的氛围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顾衍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那清晰的巴掌印依旧红肿,额角跳动的青筋也并未平息。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深得像两口古井,不起波澜,却也深不见底,让人完全无法窥探他内心的丝毫想法。那无形的压力,比刚才的暴怒更让人心头发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云舟感觉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干了,膝盖跪得麻木失去知觉,心一点点沉向谷底时——
顾衍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骨节分明的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捻动了一下左手拇指上那枚温润剔透的墨玉扳指。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韵律。
咔哒。
扳指与指骨摩擦,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殿内,却如同重锤敲在苏云舟的心弦上。
苏云舟的抽噎声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顾衍的目光依旧落在苏云舟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剥开他脸上那层楚楚可怜的伪装,直视内里那个胆敢扇他耳光的灵魂。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没有任何暖意,反而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底下刺骨的寒流。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质问时显得平静许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苏云舟耳中:
“梦魇了?” 他顿了顿,捻动扳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指尖在那光滑的玉面上轻轻一点,“恶鬼压身?”
苏云舟猛地点头,动作幅度极大,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急于证明的清白:“是!是!陛下!臣真的是吓糊涂了!臣该死!臣……”
“爱妃……” 顾衍打断了他,那声“爱妃”叫得极其自然,仿佛刚才那个被踹下龙床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目光锁住苏云舟盈满泪水、极力表现出无辜的双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近乎耳语的磁性,却字字如冰锥:
“既是梦魇,那便罢了。”
苏云舟心头猛地一松,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顾衍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混合着冰碴子,兜头浇下,瞬间将他冻僵在原地。
“只是……” 顾衍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苏云舟刚才扇他耳光的那只手,又若有似无地掠过自己依旧红肿的脸颊和额角跳动的青筋,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戏谑的笑:
“下次梦魇,记得打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