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站在原地,神色平静,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他注意到叶辉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钱会长的喉结在脖颈处上下滚动,那微胖的古董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诸位,”陈阳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楚,“这瓷瓶的风格确实与欧洲洛可可风格相似,但仔细观察,其构图更显大气,色彩沉稳而不失华丽,尤其是这鎏金天使,姿态更为庄严,与典型的法式洛可可装饰风格还是有所区别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神色各异,便接着说道:“至于年份和窑口,则可以从器型、胎质、釉色以及装饰纹样等多个方面综合判断。”
“例如,这件瓷瓶的器型规整大气,胎质细腻坚硬,釉色温润如玉,加之这独特的鎏金工艺,与1838年圣彼得堡皇家瓷器厂的风格完全吻合。”
这番话一出,店内气氛瞬间凝固,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陈阳看着叶辉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暗笑。前世记忆里那些在拍卖会上见过的俄国宫廷瓷器,那些在顶级博物馆中展出的珍品,此刻竟派上了用场。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藏家们对着俄式瓷器品头论足的画面,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伸手,指尖轻轻触碰花瓶冰凉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瓷瓶的分量比他想象中还要沉一些,入手温润,触感细腻。他动作轻柔,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瓷器,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事实上,它也确实是。
“叶少,您别急,听我慢慢说。”陈阳语气平和得让人心安,如同一位资深的鉴定师在面对珍宝时的那种从容不迫,“这件藏品确实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各位请看,看它的整体风格,的确是欧洲洛可可风没错——那种华丽到极致的装饰手法,繁复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纹样设计,还有大量使用的流畅曲线和奢华的金色点缀,这些都是洛可可艺术的经典元素。但是...”
说着,陈阳故意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如果仅仅从表面风格判断,可能会错失最关键的细节。”
“来,咱们从最基础的瓷胎开始看起。”
陈阳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耐心和专业性,他轻轻转动花瓶,让光线从不同角度照射瓶身:“叶少,您也是大家,自然知道,鉴定瓷器最重要的不是看它有多华丽,而是要看它的''骨子里''是什么。这就像看人一样,外表可以包装,但骨相是改变不了的。”
他示意叶辉靠近些,语调变得更加认真:“来,您仔细观察这胎质。”
“圣彼得堡皇家瓷器厂在十九世纪初期,虽然技艺已经相当精湛,但瓷土的提炼技术确实比起当时的梅森瓷器厂、塞弗尔瓷器厂这些老牌欧洲名厂略逊一筹——这不是工艺水平的问题,而是原料和传统积淀的差异。”
他的手指轻抚过瓶身,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您感受一下,这胎质相对更显酥松一些,瓷化程度虽然很高,但密度确实没有德法同期瓷器那么紧实,所以整体手感上会稍微轻那么一点点。但是——”
陈阳的语调突然上扬,带着一种发现宝藏时的兴奋,“正是为了弥补胎质上的这一丁点不足,俄国工匠们在釉面处理上下了大功夫!”
“叶少您来看,这釉面施得格外肥厚莹润,几乎达到了玉质般的效果,光泽温和而内敛,触手生温。”
“这种厚釉工艺,其实比薄釉更难掌控,稍有不慎就会产生流釉或开片。您现在摸摸看,仔细感受一下,是不是有这种独特的质感?”
叶辉听得入了神,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触摸瓶身。触手之处,釉面果然如陈阳所说,光滑异常,那种温润感简直像是有生命力一般,似乎还带着一丝微妙的暖意。他不由得多摸了几下,仔细体会着这件瓷器的分量和质感。
说来也奇怪,之前他只顾着欣赏这瓶子的华丽外表,倒真没注意过手感的细节。现在经陈阳这么一提醒,再仔细感受,这瓶子的分量似乎……
确实比他收藏的那些同时期德国梅森瓷器要略轻一丁点,但这种轻盈感并不是那种单薄的轻,而是一种内在密度略低带来的微妙差异。他的脸色开始微微变化,眼神中的确信开始动摇。
陈阳察言观色,见叶辉已经开始重新审视这件瓷器,便继续他的专业解说:“现在咱们再来看彩绘部分,这可是最能体现地域特色的地方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生动,手里拿着瓶子,跟叶辉详细说着,“叶少,您看这些色彩的运用——这是典型的俄国宫廷珐琅彩技法,和西欧的彩绘风格有着本质区别。”
“老毛子天生就喜欢浓烈鲜艳的颜色,这和他们的民族性格、地理环境都有关系。”
“长期的严寒气候让他们格外珍视温暖明亮的色调,所以您看这些颜色,饱和度都极高——这种深邃的宝蓝色,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这翠绿色,仿佛是春天第一片嫩叶的颜色;还有这桃红色,热烈得像是少女脸颊上的红晕。”
他的手指在瓶身上轻点着不同的色块,每一个颜色似乎都在他的描述下活了过来:“再加上这大量的描金工艺,您看这金线的走向和粗细变化,完全是俄式的豪放风格。”
“不像法国人描金时的精细入微,也不像德国人那样严格按照几何规律,俄国工匠的描金更多的是凭感觉,凭激情,所以呈现出来的效果反而更有生命力,更有感染力。”
陈阳继续深入分析画工细节:“您再仔细看这些人物的画风。虽然整体构图和题材确实是欧式的——这些花卉、装饰纹样都是典型的洛可可元素,但您注意观察人物的面部特征和服饰细节处理。”
他用手指轻轻指向瓶身上的几个人物形象,“这些面孔虽然按照欧洲古典美学标准来绘制,但您仔细看眼神的处理、鼻梁的线条、甚至是表情的细微变化,是不是能感受到一点俄罗斯民族特有的那种深沉与热烈?”
“这种感觉很微妙,”陈阳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俄国人的艺术表达,总是带着一种矛盾的美感——既有欧洲贵族的优雅精致,又保留着草原民族的粗犷奔放。”
“比起法国瓷器那种轻盈飘逸的浪漫主义色彩,比起德国瓷器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谨工整,这件俄国瓷器更多地展现出一种帝国式的豪奢和铺张,一种不加掩饰的富贵与权势的宣示。”
说到这里,陈阳的目光转向了那些鎏金的青铜装饰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您看这些金属附件的处理,这可是最能体现俄国工艺特色的地方了。”
他的手指轻抚过那些精美的小天使雕饰,“欧洲其他顶级瓷厂当然也会使用鎏金装饰,但他们往往追求的是精致纤巧的美感,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完美无瑕,但分寸感也很重要,绝不会过于张扬。可是俄国宫廷瓷器就不一样了——”
他的语调变得激动起来,仿佛被这些工艺细节深深震撼:“俄国人受到拜占庭艺术风格的深刻影响,再加上他们自身的审美取向,对于装饰的理解就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极致''!”
“最典型的就是鎏金饰件,您看这些鎏金饰件,不但更加厚重,造型也更加夸张,立体感强得简直要从瓶身上跳出来一般。”
“这种设计理念,体现的不仅仅是工艺水平,更是一种文化自信和皇权威严的象征。”
陈阳最后指向那些小天使的雕塑细节,声音中带着一种学者的痴迷:“您仔细观察这些线条处理,还有他们衣纹的雕刻手法。”
“每一个褶皱都充满了
张力,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力量感,这种表现手法完全不同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那种温和优雅的天使形象,也不同于法国洛可可风格中那些娇柔可爱的小爱神。”
“即便是在表达神圣与美好,也要展现出一种征服者般的强大气场——这,就是典型的俄国宫廷艺术风格啊!”
最后,陈阳将花瓶轻轻倾斜,动作轻缓得仿佛捧着一件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稀世珍宝,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瓶底一处不易察觉的角落:“最重要的证据在这里。”
“虽然被釉面和彩绘遮盖了大半,但仔细看,这里是不是有一个极淡的、深蓝色的印记?像是双头鹰的一角?”
“什么?双头鹰?”叶辉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几乎是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个词汇。
“双头鹰印记?”钱会长也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陈老板,那不是沙俄帝国的国徽?”旁边一位古董商忍不住开口确认。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叶辉摇头如拨浪鼓,“这明明就是欧洲风格的瓷器!”
陈阳淡淡一笑:“叶少,眼见为实,您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