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人接下来准备去瞻仰一下神迹吗？”村长笑眯眯的问。
说实话，尤利安不想去，本来就对诅咒之地讳莫如深，又经过了刚刚一番的惊吓，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甚至都不想踏入诅咒之地。
更何况，瞻仰这个词，让他觉得冒犯，堂堂一个教廷司铎居然要瞻仰一群罪民的神迹！
更让人如鲠在喉的是，光明教会真的很久没有真正的神迹发生了，就算有些地区偶尔传出些传言，也轻而易举的就能被拆穿，让人忍不住怀疑光明神是否还眷顾这片土地。
但是不去的话眼前这群奇奇怪怪的罪民看着他，依照他们刚刚的表现来说，可能又会说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话，而后方还有老奸巨猾的主教等着他。
尤利安深吸一口气，他必须要想办法争夺这里的话语权，而这群罪民、还有那个据说得到了神明赐福的女人就是突破口。
至少他应该见见这个女人，只要是谎言，就一定有破绽，无论是利用还是揭发对他都是有一定的好处的。
想到这里他再次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显得宽和而郑重：“既是神恩显现，自当瞻仰，请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村长露出一个笑容：“那么请跟我来。”
这条路，果然如尤利安所预料的那般，极为糟糕。
他们离开了铺着石板的主路，踏上了一条泥泞不堪、坑洼不平的小径，未完全变暖的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普面而来，尤利安不得不拉起斗篷的兜帽，小心地避开脚下混着污冰的水洼和滑溜的碎石。
这下他相信格罗索普要背他并不是脑子有病了，如果接下来都是这样的路的话，他宁愿放弃一些体面找人背着。
但是这个时候格罗索普却忘记了之前的殷勤，正在训斥那些罪民们走的太快了，他们是骑马来的，但是这样的坑洼容易让马崴脚，因此这一段路不得不下马步行。
而信徒们走惯了这样的路，甚至因为兴奋走的还要比平时更快些，这让穿着厚重华贵靴子的圣使和身披沉重铠甲的骑士们走得颇为狼狈。
罪民们最终在一处低矮、破败的窝棚前停下，这里寒风稍弱，却弥漫着一股浓重而奇异的、混合着泥土和矿物质的气息。几口粗糙的大锅架在微弱的火堆上，萦绕着稀薄的水汽。
没有想象中的祭坛，没有闪光的晶体，只有最原始、最艰苦的劳作。
罪民们反复的挖出泥土，将其放入一个破口的瓦盆中，揉搓、挤压，滤出浑浊的泥浆水，倒入锅中熬煮，水汽不断蒸腾，锅底渐渐析出一层粗糙的、带着杂色的灰白色结晶，由艾达进献给尤利安。
尤利安先是观察了一下这位据说是梦中得到了神明赐福的妇人，她佝偻着腰，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但表情谦卑，符合一般人见到圣使的特点，怎么看似乎都只是一位普通的妇人。
然后才将注意力放到圣盐上，那不是特供给教廷、雪□□细的盐粒，它黯淡，苦涩，掺杂着泥土的痕迹。
圣盐？泥土里居然真的能炼出盐来？这中闻所未闻的现象让尤利安收起内心的轻蔑，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不安，光明神仍然注视着这片土地！
但随即他又在心中摇摇头，不，这些愚昧的罪民看起来仍然虔诚谦卑，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样子，就算真的到了审判之时，按罪行来审判，他这个小喽啰也绝对算不上罪孽深重的那一类。
比起这些，这泥土里熬出来的苦涩东西本身毫无价值，甚至比不上他用来喂马的精盐。若是无法创造价值，那天大的神迹也无法帮助他离开这里，也就是无用之物！
但是，这些人可以利用。
这些愚昧、狂热、并且坚信自己正在践行神旨的人，才是无价之宝。他们不需要金币驱动，几句神圣的许诺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献出全部劳力，甚至生命。他们是最好用、最廉价、也最忠心的工具。
而自己如今正需要这样的工具，对抗老主教，也许还应该再向教廷夸大一下神迹。
老主教就算精明一点也只知道为自己索取好处，真正能引起教廷注意的做法应当是挑起几位主教之间的矛盾，大人物有利可图的时候，他们这些底层的小人物才有汤喝。
这么一想，尤利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对着那捧盐和所有信徒，深深地点头。声音里充满了被‘感化’的沙哑：
“见证此等神迹，我此生无憾。”他说道，目光扫过每一张渴望认同的脸，“这并非凡俗之力可为，这是信仰的结晶，是光明之主对他最坚韧子民的无声褒奖。”
他话锋微妙一转，将功劳悄然引向自己代表的力量：“教廷若知此地之事，必深感欣慰，你们的虔诚，必将通过我，传播到所有光明存在的地方。”
“感谢您的慈爱，愿神明的荣光永远护佑您。”罪民们虔诚的行礼。
尤利安微微颔首，正准备说些光明永存之类的套话结束这场闹剧，他遭受了一上午的折磨，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教堂的暖炉旁，喝上一杯葡萄酒驱散这一路的寒意和不适。
村长再次凑上前来，他脸上的皱纹因堆笑而更深了，腰弯得几乎要折断，语气里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感激’：“大人，我们还有一份礼物要献给您，代表我们最崇高的敬意和爱戴。”
还算懂事，尤利安心想，虽然这些罪民们估计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是也聊胜于无，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看吧。
但接下来老村长却张开双臂，仿佛在展示一件无上荣光的事情：“按照光明神最古老、最崇高的礼节，我们必须向您献上最珍贵的‘共劳之礼’！恳请大人移步至我们最好的‘恩赐田’，为圣田播下种子！”
那不就是干农活？
尤利安面色一沉，这些罪民，居然让他来干这些粗俗的、下等人才干的活？
格罗索普已经先一步的骂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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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声：“放肆！你们这些愚昧的贱民！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特使大人沾染这等污秽卑贱之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尊卑上下！”
格罗索普是掌管诅咒之地所有村庄的骑士，素来横行霸道，村民们大多见到他就像鹌鹑一样，但今天所有人不但没有退缩，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他。
没等格罗索普想明白其中的原因，村长就开口了，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却异常清晰：
“大人，这绝非亵渎！
根据最古老的典籍记载，在一切之初，是光明之主亲手将第一粒种子埋入黑暗的土壤，洒下第一滴甘霖！劳作，是神赐予我等子民最初始、最神圣的职责！
而且，而且据《圣行录》记载，伟大的初代教皇、安布罗斯陛下在最初的时候就是通过带领所有的信徒亲自劳作，对抗暴君的暴政以及贪婪无度的贵族，才有了今天的教廷！
这是对光明神冕下创世圣行的模仿，是对教皇陛下圣迹的致敬与追随！是将虔诚的信仰融入最本源的神恩之中！这难道不是无上的荣光吗？”
他这一番引经据典，甚至搬出了教皇的‘圣迹’，一下子将‘干农活’这件世俗意义上的卑贱之事，拔高到了追溯信仰本源、模仿神圣典范的可怕高度。
格罗索普一下子被噎住了，他脸涨得通红，脸色难看的看着尤利安，试图听他反驳一点什么。
但是尤利安却没法反驳。
塞西莉的戏剧法则二：确保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这样就不会被对方抓住漏洞。
还是那句话，你的对手有可能比你更记得你的每一个闪光点或者黑历史，不凑巧，这样的对手塞西莉拥有整整一个城的数量。
所以这件事情的难度就在于事实上历史上的光明教会还真是这样的，朴素，赤诚，连教皇都能挥起锄头锄地。
更大的难度就在于现在的光明教会早就不这么干了，现在要是让尤利安来这一套，他会原地爆炸。
到底是哪儿整的这么一群奇葩又精明的罪民，怀疑的目光扫向格罗索普，普通的罪民哪里会知道这么多，这群村民背后一定有熟悉教廷典故、甚至可能受过一些教育的人在指点。
他怀疑这是老主教特意安排好的。
这番说辞，简直恶毒至极！用教皇和教义来堵他的嘴，把他所有的拒绝和不满都直接定义为对信仰不诚、对教皇不敬！
不难想象他若是坚持不干，或者纵容格罗索普训斥接下来就是老主教打压他最好的借口！
尤利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怒斥，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神迹”，还有大用。
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仿佛被这种‘淳朴礼节’所打动的、略带为难又盛情难却的笑容。
他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动容’：“既然如此……我便久违的感受一番这虔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