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完毕,他沉声道:“装填!”
两名膀大腰圆的力士上前,将一根粗如儿臂、长度惊人的特制巨箭(弩枪)放入箭槽。
接着,四人合力,喊着号子,开始转动那巨大的绞盘。沉重的弩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缓缓拉开,钩在弩机牙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孙德海嘴角的讥笑更浓了,等着看这“改良”的玩意儿出丑。
李鸣走到弩机后,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百步之外(约150米)竖立着的一排厚重木靶。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弩身的俯仰角度,手指稳稳地搭在悬刀(扳机)上。
周围静得只剩下风声。
他猛地扣下悬刀!
“嘣——!”
一声沉闷到撼动人胸腔的巨响炸开!
巨大的弩枪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模糊黑影,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没有预想中的卡顿或迟滞,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砰!!咔嚓——!!!”
百步之外,那面由数层厚木板钉成的坚固靶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中心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边缘呈放射状撕裂的孔洞!
碎裂的木块四散飞溅!
弩枪余势未消,深深楔入靶子后方夯实的土墙里,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黝黑洞眼和一圈蛛网般的裂痕!
整个校场死一般寂静。
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孙德海脸上的讥笑僵住了,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周廷玉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官袍。赵尚书也微微动容,捋须的手停在半空。
只有右侍郎吴清源,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死死盯着那被洞穿的靶心和土墙上的深洞,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震撼堵住。
“好!”一声清朗的赞叹打破了死寂。
沈千山抚掌而笑,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叹与欣赏,他大步走向那具尚在微微震颤的八牛弩,目光灼灼地扫过弩机各处精妙的改动痕迹:
“好一个‘增齿深,修刃角,调间隙’!好一个‘减损耗,省气力,增连发’!
李大人,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他走到李鸣面前,眼中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热切。
“此等巧思,化腐朽为神奇,便是在江南最精密的提花织机,与之相比,也显得笨拙不堪了!李大人,您这双手,真是点石成金啊!”
他声音洪亮,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在整个校场回荡。
孙德海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李鸣只是平静地抱拳:“沈大掌柜过誉。
分内之事,唯求物尽其用,不负国器之名。”
沈千山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却无人注意到,他目光扫过周廷玉那阴沉得快滴水的脸时,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淡的冷意。
他转向赵尚书,语气诚恳:“赵尚书,工部得此大才,实乃朝廷之幸,军国之福!沈某今日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赵尚书连忙笑着回应,场面一时又恢复了表面的热闹与恭维。
唯有李鸣,在沈千山那看似真诚热烈的赞赏背后,隐约感到一丝沉甸甸的重量。
这位巨贾,绝不只是来看一件“新奇玩具”那么简单。
他的到来,如同在工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投下了一颗巨大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石子。
夜色如墨,沉沉地包裹着工部衙署深处那方属于李鸣的小小院落。
白日校场上那雷霆一箭的轰鸣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沈千山那灼热的赞誉犹在心头盘桓。
李鸣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案头一盏孤灯如豆,摇曳的光芒将他疲惫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手臂的伤口在寂静中一跳一跳地抽痛,比白日更加鲜明。
白日里沈千山看似不经意的目光,那投向周廷玉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还有他离去时那句“物尽其用,不负国器之名”的深意……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李鸣心头。
这个商人,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
他铺开一张粗纸,提笔蘸墨,将王有德供词中关于周廷玉心腹管家贪墨的线索、采石场的猫腻、以及今日校场上周廷玉那阴沉的反应,一一列出,准备起草那份弹劾的奏章。
每一个名字,每一笔赃款,都是射向敌人的箭矢。
笔锋落下,带着匠人特有的刚硬棱角。
就在墨迹将干未干之际,极其轻微的“嗒”一声,像是细小的石子落在窗棂上。
李鸣握笔的手骤然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全身肌肉无声绷紧。
白日里巷中的血腥气仿佛又弥漫开来。他没有动,耳朵捕捉着窗外细微的动静。
没有风声,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片死寂。
他缓缓放下笔,身体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无声无息地滑到门边阴影里,手指已悄然按上腰间那柄特制的精钢短匕冰冷的柄。
这匕首形制普通,但刃口在灯下隐隐泛着一线幽蓝,是他用淬火工艺反复锻打,又在特制药汁中浸泡过的成果,虽无传说中的神兵利刃之威,但破甲放血,远胜寻常兵刃。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
终于,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的嗓音,如同鬼魅般贴着门缝飘了进来:
“李大人,莫惊。故人夜访,欲借一步说话。白日校场,弩箭穿杨,沈某心折,特来请教‘国器’保养之道。”
是沈千山!他竟然能悄无声息地绕过工部巡夜的守卫,直接摸到自己门前!
李鸣心中警铃大作,但紧绷的肌肉却缓缓松弛下来。
他没有立刻开门,只是同样压低声音,对着门缝:“沈大掌柜好手段,可工部重地,夜半私会,恐惹非议。”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大人白日里以‘国器’示人,锋芒毕露,可曾想过,有人不愿见此‘器’利,更欲毁之而后快?”
李鸣眼神一凝。他不再犹豫,轻轻抽开门闩,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