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终于站起身。
他个子不高,但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把经过淬火、宁折不弯的凿子。
沾满油污的手随意在粗布工服上抹了抹,他抬眼看向孙德海,目光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孙德海心头莫名地一跳。
“孙主事,”李鸣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带着北疆风沙磨砺出的硬朗。
“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祖宗之法若尽善尽美,北狄的铁骑早就该在长城外化为齑粉了。”
他弯腰,拿起旁边一张摊开的羊皮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和力线分析。
“旧的钩心牙,齿深角钝,开合费力,临阵连发三矢,机括必热卡滞。
我增其齿深,修其刃角,使其咬合更密,受力更匀。
再用这黄杨木垫片调整间隙,消除空位虚耗之力。
弩臂张力传导至此,损耗至少减三成,开弦省力近半,连发十矢,机括不热,箭出如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属官,“至于干系…李鸣既在其位,自当谋其事。
弩机强一分,边关将士活命的指望便多一分。这个干系,我担着。”
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冰冷而坚硬,像一堵无形的墙,堵住了孙德海准备好的更多讥讽。
他张了张嘴,脸色有些发青,终究没再吐出刻薄话,只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带着人走了。
留下几句模糊的“哗众取宠”、“不知所谓”飘散在空气里。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匠作坊隐约传来的叮当敲打声。
李鸣重新蹲下,拿起地上另一个更大的弩机部件——青铜弩郭,掂了掂分量。太沉了。
他琢磨着能不能在保证强度的前提下,用失蜡法重铸,内部做出些加强筋的同时掏空非承力部分,减轻整体重量。
还有弩弦的绞盘……正凝神思索间,一个皂隶急匆匆跑进院子,声音带着点喘:
“李…李大人!有贵客来访!在、在正堂候着,点名要见您!”
李鸣皱眉:“谁?”
“是…是锦绣商会的沈大掌柜!沈千山!”皂隶的声音里透着敬畏。
沈千山?李鸣心头微动。
这个名字,在流民村那简陋的草棚下,曾带着一丝神秘和强大的背景出现。
南方布业巨擘,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怎么来了?还指名道姓找到这工部衙门深处?
疑惑只在脑中一闪,李鸣立刻起身:“知道了。容我稍作收拾。”
他快速用布巾擦了把手脸,脱下沾满油污的外罩工服,露出里面还算整洁的青色官袍常服,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工部正堂走去。
工部正堂,气氛与虞衡司小院截然不同。
沉肃的官衙威仪被一种低调的奢华悄然冲淡。
尚书赵文博端坐主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官场笑容。
几位侍郎陪坐下首。
而真正让这略显古板的空间生出几分异样光彩的,是客座首位那位身着宝蓝缂丝锦袍的中年男子——沈千山。
他面容清癯,下颌蓄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眼神温润平和,仿佛蕴着江南水乡的烟雨,又深不见底。
手指白皙修长,正捧着一盏官窑青瓷茶盏,指间一枚硕大却色泽温润的羊脂玉扳指,衬得那双手愈发贵气。
他身后侍立着两个青衣随从,气息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佩刀的长鞘磨得发亮,显然是护卫中的顶尖好手。
李鸣跨入正堂门槛时,正听见沈千山温和带笑的声音:
“…赵尚书客气了。沈某一介商贾,怎敢当‘莅临指导’四字。不过是闻得工部近日出了件奇事,心痒难耐,特来开开眼界。”
他放下茶盏,目光自然而然转向进门的李鸣,那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李郎中近况还好吧?”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李鸣身上。赵尚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笑道:“李鸣,还不快见过沈大掌柜?”
李鸣上前一步,依礼拱手,不卑不亢:“下官李鸣,见过沈大掌柜。”
“李大人不必多礼。”沈千山微微抬手,目光在李鸣身上温和地扫过,似乎在他那身半新不旧的官袍和袖口不易察觉的一点点油渍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随即笑道。
“李大人巧手改良军械,助萧大将军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尤其是那八牛弩,据说经李大人妙手,竟能脱胎换骨?不知今日,沈某是否有此眼福,能见识一番?”
他的语气带着纯粹的商人式好奇和赞叹,仿佛真的只为那“奇技淫巧”而来。
但李鸣敏锐地捕捉到,当沈千山提到“匠户之身”时,旁边坐着的工部左侍郎周廷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阴鸷。
赵尚书捋须笑道:“沈大掌柜有此雅兴,自当满足。
李鸣啊,你改良的那具八牛弩,不是在校场试射过么?正好,请沈大掌柜移步一观。”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沈千山含笑起身,一派儒商风范。
工部校场,黄沙铺地,空旷而肃杀。
几具形制不一的弩机被推到了场中,最显眼的便是李鸣改良过的那具八牛弩。
它体型庞大,结构复杂,但细看之下,其青铜弩郭比旁边未改的似乎更显精炼紧凑,弩臂的弧度也经过细微调整,透着一股经过精心计算的力量感。
校场边上,除了赵尚书、沈千山一行和工部几位要员,得了消息的孙德海和一些属官也远远站着,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讥诮。
工部右侍郎吴清源,一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则站在李鸣身侧,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主管工部营造,对李鸣的“匠气”倒是少了几分偏见。
“李大人,请吧。”赵尚书示意。
李鸣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伤口传来的阵痛,走到那具庞然大物旁。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检查了一遍弩身各部件连接,手指在关键的榫卯接合处、钩心牙、弩弦绞盘等处一一抚过,动作沉稳流畅,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专注与韵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