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冯闯的咆哮如同旱地惊雷,震得工棚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这就是你改良的神弩?!连射几箭就散了架?
连个垫片都固定不住?!此等劣器,焉能交付边军杀敌?简直误国!该当何罪!”
那崩飞的小小黄铜垫片,如同一个刺眼的污点,狠狠砸在“匠器国手”的金字招牌上,更砸在了萧破虏的颜面上。
兵部尚书杨廷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李鸣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审视。
陈观嘴角那抹冰冷的、洞悉一切般的笑意,此刻终于毫无掩饰地绽放开来,如同毒蛇吐信。
“唉,冯将军息怒。”陈观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虚伪的叹息和精准的落井下石。
“李工正毕竟年轻,技艺或有疏漏之处。
只是…这簧片力道过猛,反噬其器,连累整体…看来,这改良之道,还需…谨慎斟酌啊。”他轻飘飘一句“簧片力道过猛”。
便将所有问题的根源,都精准地引向了李鸣引以为傲的核心。
那深蓝色的改良簧片!暗示其“过刚易折”,根本不堪大用!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鲁大匠和刘师傅面如死灰,王彪捧着那“故障”的弩机,双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角落里,苏清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心口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紧,几乎无法呼吸。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籁俱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鸣身上等待他崩溃或辩解的瞬间!
李鸣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专注,仿佛周围崩塌的世界与他无关。
他没有去看那崩飞的铜片,没有去看“故障”的弩机,甚至没有去看暴怒的冯闯和冷笑的陈观。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在地面上那枚刚刚崩飞出来、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黄铜垫片!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几分看疯子般的目光中,他猛地矮身,一个箭步上前,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猎鹰扑食般精准地俯冲下去!
沾满铁灰的手指,在垫片落地弹跳的轨迹上闪电般一抄!
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黄铜垫片,被他稳稳捏在了指尖!
然后,在无数道惊疑、鄙夷、愤怒目光的聚焦下,李鸣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竟将那枚沾着泥土的垫片,极其认真地凑到了自己的鼻子前,深深地、极其用力地嗅了一下!动作专注得如同在鉴赏稀世香料!
整个匠作大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连冯闯的咆哮都卡在了喉咙里,陈观脸上的冷笑也凝固了,杨廷鹤紧锁的眉头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他在干什么?疯了吗?嗅一块崩飞的铜片?!
“哈!”短暂的死寂后,冯闯第一个爆发出怒极反笑的嗤声,充满了极致的嘲讽。
“李工正!好鼻子!莫非是闻出这铜片是前朝古物,还是闻出了它想造反不成?!”粗粝的讽刺如同鞭子抽打下来。
陈观也回过神来,摇头叹息,语气充满了悲悯式的刻薄:“李工正…悲痛过度,心神失守了么?一块崩飞的垫片而已…”
“不对!”
李鸣猛地抬起头,打断了陈观的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嗤笑和议论。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哪里还有半分“心神失守”的模样?
只有一种洞穿迷雾般的清明和一种被激怒的、冰冷的锋芒!
“这垫片…不是被震飞的!”
李鸣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清晰、坚定、不容置疑!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黄铜垫片,高高举起,让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它并不光滑的边缘上。
“诸位大人请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垫片边缘,有极其细微、但绝非撞击形成的…油渍残留!
且其边缘断口,虽因崩飞略有毛刺,但主体断裂面光滑平整,绝非受巨力撕扯崩断!这分明是…人为切断!”
“人为切断?!”杨廷鹤眼神猛地一凝。
“胡说八道!”冯闯厉声呵斥,但语气已带上一丝惊疑。
陈观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
“王彪!”李鸣根本不理会质疑,猛地转头,声音如同军令,“取新弩机匣!拆开!取扳机轴!快!”
王彪如梦初醒,被李鸣眼中那股决绝的火焰点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到旁边一架崭新的弩机旁,抄起工具,双手翻飞,瞬间卸开机匣盖板,精准地取下了那根连接扳机的、不起眼的黄铜短轴!
李鸣一把接过那根短轴。
他动作快得惊人,几步冲到旁边一个盛放着半桶淬火用废油(主要是动物油脂混合少量硝石水)的木桶旁。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那根黄铜扳机轴的一端,猛地浸入了粘稠、浑浊、散发着怪味的废油之中!
“李鸣!你搞什么名堂!”冯闯怒喝。
杨廷鹤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死死盯着李鸣的动作,眼中精光闪烁。
李鸣将扳机轴浸入油中仅仅一息,便迅速提起!
粘稠的废油顺着轴身流淌,在轴体表面覆盖了一层不均匀的、难看的油膜。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之际,李鸣做出了第二个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左手捏着那根沾满废油的扳机轴,右手竟拿起刚刚那枚崩飞的黄铜垫片,将垫片内侧断裂的光滑面,小心翼翼地、极其稳定地贴在了扳机轴浸过油的那一端上!
然后,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左右旋转、挪动那枚垫片!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李鸣那两只沾满油污、在做着令人费解动作的手!只有他极其轻微的动作带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