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取代了乡间土路的颠簸。
李鸣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所及,是比李家村繁华太多的景象。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卖吃食的、布匹的、杂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行人衣着虽大多也是粗布麻衣,但颜色鲜亮不少,步履也显得匆忙。
偶尔有穿着绸缎的富户或坐着小轿的官眷经过,便引得行人纷纷避让。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
刚出炉的炊饼香、酱菜的咸鲜、牲口的膻臊,还有一股子县城特有的、略显浑浊的人烟气。
苏清瑶坐在李鸣身侧,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身体微微绷着,眼神透过帘缝谨慎地打量着外面的一切。
苏清瑶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和警惕,像一只初入陌生林地的鹿。
李鸣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低声道:“别怕,跟紧我就行。”
苏清瑶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没有放松。
马车并未在繁华的主街停留太久,拐进了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子。
最终在一座青砖灰瓦、门楣上悬着“李氏工坊”牌匾的院落前停下。
“李师傅,苏姑娘,到了。”车夫跳下车,恭敬地掀开车帘。
李修远率先下车,对迎出来的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道:
“老陈,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李鸣师傅,还有他的家眷苏氏。以后就在咱们工坊做事了。”
“你带他们去安置一下,就在后院东厢那两间空房。”
管事老陈约莫四十多岁,面容精瘦,眼神锐利,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双手骨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做活的人。
他快速扫了李鸣和苏清瑶一眼。
尤其在李鸣那身打着补丁的旧衣和苏清瑶过分清丽却带着风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
“是,东家。李师傅,苏娘子,这边请。”
老陈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李鸣本能地感到一丝审视。
这工坊,显然也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地方。
院子不小,前院是宽敞的工棚,里面摆放着各种木材、半成品家具。
十几个工匠正埋头忙碌,锯木声、刨木声、凿击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陈年木屑的味道。
几个工匠好奇地抬头打量新来的两人,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漠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后院则是生活区,几排厢房。
老陈带他们走到最东头两间相连的屋子前,推开其中一扇门:“李师傅,这间是您的工房兼住处,旁边那间小些的给苏娘子住。”
床铺被褥都是现成的,虽然旧些,还算干净。
“灶房在后头,用水去井边打。”他言简意赅,交代完又道:
“李师傅先安顿,明日卯时初(早上5点)到前院工棚,东家会安排活计。”说完,微微颔首,转身就走了。
门一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李鸣和苏清瑶。
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方桌,两把凳子,墙角堆着些杂物,窗纸有些破洞。隔壁那间更小,只容得下一张窄床和一个旧木箱。
“条件……是简陋了点,”李鸣放下工具包袱,环顾四周,打破沉默,“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比咱们村里那漏雨的房子强。”
苏清瑶没说话,默默地走到窗边,踮起脚,小心地用指尖把破掉的窗纸边缘按了按,试图让它更贴合些。
阳光透过破洞,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李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走到自己的包袱前,掏出村长给的那五十文钱袋,掂了掂,又小心地塞回怀里。
这点钱,在县城里,怕是连几天像样的饭食都买不起。
“我去打点水,收拾一下。”李鸣拿起屋里一个豁口的木盆。
“我去吧。”苏清瑶转过身,声音很轻,却很坚持,“你……你是来做工的,这些杂事我来。”
李鸣看着她认真的眼神,没再坚持,把盆递给她:“也好,小心点,井边滑。”
苏清瑶接过盆,低着头出去了。
李鸣则开始整理他那套宝贝工具。
他把改良的刨子、凿子、还有那个简易车床的部件一一拿出来,仔细擦拭,摆在靠墙的矮柜上。
这些工具,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傍晚时分,李鸣去灶房领了属于他们那份的饭食。
两个粗糙的黑面馍馍,一小碟咸菜疙瘩,两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回来时,看到苏清瑶已经把两间屋子都简单收拾过了,虽然依旧破旧,但显得整洁了许多。
她正坐在小凳子上,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缝补李鸣一件旧褂子上的破洞,针脚细密而匀称。
两人就着咸菜,默默吃着馍馍喝着粥。气氛有些沉闷。
“明天就要上工了,”李鸣咬了口硬邦邦的馍,努力找话题,“不知道李主簿会安排我做什么。”
苏清瑶小口喝着粥,闻言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着他:“你的手艺很好,定能做好。”
她的肯定让李鸣心里一暖,笑了笑:“希望如此。
对了,我看你对草药野菜很熟,在县城或许也能用上。
改天我去集市看看,有没有收药材的铺子。”
苏清瑶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低下头,声音更轻了:“嗯……或许吧。”
她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李鸣察觉到她的回避,也没再追问。
两人吃完,苏清瑶默默地收拾碗筷去洗。
夜色渐浓,小小的工坊后院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更夫模糊的梆子声。
李鸣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苏清瑶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望着屋顶模糊的房梁轮廓,心中思绪翻涌。
进了城,看似脱离了村里朝不保夕的困境,但前路似乎更加迷茫。
李修远的用意、苏清瑶的秘密、工坊里那些陌生的面孔……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
他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十文钱和村长给的那五十文,沉甸甸的,是压力,也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