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敬白突然泪如雨下。
"师父......"冷千雪手忙脚乱地擦泪。
"我想吃碗面。"
"我这就去做,您再歇会儿?"
"我想走走。"
"别走远,面很快就好。"
厨房里,冷千雪麻利地和面擀面,最后卧了个荷包蛋。
"有我的份吗?"惠明扒着门框咽口水。
"自己盛。"
端着面回到厢房,却不见师父踪影。冷千雪右眼皮狂跳,慌忙冲出去,正看见敬白踉跄着走回来。
"师父!"她飞奔过去接住突然软倒的身子。
厢房里,陈修平愧疚道:"我看见她去见忘尘大师,本想拦......"
"不关你的事。"冷千雪异常冷静,可体内那股陌生情绪越发汹涌,让她害怕。
"情儿......"敬白虚弱地睁眼。冷千雪握住她的手,眼泪决堤:"我们说好要一起闯江湖的......"
"傻孩子。"敬白眼神平静,"我没时间了。"
她让陈修平取来一个盒子,从中拿出颗玲珑剔透的宝石球,络子已经褪色。
"留个念想吧。"她把球塞给冷千雪,又推过盒子里仅有的三两碎银,"愿你平安顺遂。"
"我带您去寺庙!"
敬白摇头:"不必见了......"她缓缓合眼,"愿今生不相欠,来世不相见......"
那些爱恨情仇,终于随风而逝。
“师傅……”
冷千雪只觉得浑身气力尽失,那股萦绕心头的莫名情绪也渐渐抽离。恍惚间,似有两人同时远去。
寺庙大殿内,正诵经的忘尘忽觉心头一悸,手中佛珠骤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落满地。滴答,滴答。他凝视着犹在颤动的念珠,良久闭目,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阿弥陀佛!"
方才敬白前来寻他。
那袭素衣踏着晨光而来,步履轻盈地穿过回廊,径直推开禅房木门。盘坐蒲团的身影微微一顿,抬眸时眼底泛起涟漪。
"你......"忘尘唇瓣轻颤,终是化作一声长叹,低眉续起未完的经文:"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这些年,可还安好?"敬白跪坐对面,素手轻抚茶案浮尘。
"日日诵经,不安亦安。"老僧目光掠过她霜白的鬓角,又急急垂落。
"是么?"她忽而抬眸,眼底似有雪光浮动:"这些岁月,可还有话要说?"佛珠在忘尘掌心发出细微脆响,喉结滚动数次,终是合十道:"老衲......无话。"
这一声仿佛耗尽毕生修为,又似将万千言语碾作齑粉。
"原来如此。"敬白起身时衣袂带起淡淡檀香,却在门槛处蓦然驻足。山风穿过她空荡荡的袖管,吹散那句轻若飞絮的询问:"来世......可愿娶我?"
禅房内青灯骤暗。一滴浊泪砸在陈旧蒲团上,忘尘枯瘦的手指深深陷入膝头。待木门吱呀掩上,那句压在舌底的"好"字,终究混入了穿堂而过的风声。
三日后,忘尘圆寂。
敬君霜鬓临渊白,忘我尘襟覆雪深。两座新坟静静卧在山脊两侧,一如当年隔岸相望的道观与寺庙。山风掠过坟头野花时,总会将零星花瓣送往彼此的方向。
这段往事如香炉余烬般悄然湮灭,唯有陈修平在誊写经文时,常被突然洇开的墨迹惊动——那滴落的,分明是少年人看不懂的沧桑。
三个月后的寅时,晨星未褪。
冷千雪牵着驮满菜筐的小黑走在山道上,筐里水灵灵的萝卜白菜还沾着露水。"到了集市先给你换胡萝卜。"她揉着驴耳朵许诺。自打发现平安扣里的灵泉能催生作物,道观后院已成了蔬果乐园。
集市东头卖胡萝卜的老汉盯着她筐中巨无霸似的白菜直咂舌:"姑娘这菜施的什么肥?"
"随便撒把种子罢了。"冷千雪正用白菜换胡萝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绸缎庄的刘掌柜挥着汗巾跑来:"可算等着姑娘了!"原来她上次卖的菜在酒楼大受欢迎,烹炒后仍碧绿脆嫩,食客们都说吃了浑身舒坦。
称完百来斤蔬菜,冷千雪帮着送货到酒楼。灶间蒸笼腾起白雾,肉香勾得她当即要了笼包子。当第十个包子下肚时,刘掌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这纤细姑娘的胃袋怕不是连着无底洞?
揣着热包子闲逛时,她看见县衙前挤满纳粮的农人。粗布衣衫的汉子们盯着粮斗的神情,让她想起末世里争夺压缩饼干的幸存者。如今能悠哉种菜遛驴的日子,倒比从前刀口舔血的时光更像场美梦。
“唉,春税交完交夏税,夏税交完还有秋税、杂税、地税、人头税......一年到头都在交税,喘口气都得交税,交不完的税呀......”卖豆腐的老汉边收拾摊子边嘀咕。每年征税时总要闹上几出乱子,他得赶紧收摊离开,免得一会儿闹起来殃及他的豆腐摊。
人群中央响起铜锣声,主簿高升高声宣布:"都听好了,排好队!今年夏税每人缴纳一斗,或折银三十个大钱。"
一斗约十二斤粮食,按亩产三百斤算,这税率本不算高。可方才那卖豆腐的老头说一年要交三次税,若家里有六口人,加上杂七杂八的税赋,即便没有天灾,日子也够紧巴的。
"谁先来?"主簿敲敲桌子。原本围观的百姓纷纷后退,都想先观望情况。
这时,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衣裳虽不合身,却掩不住他出众的气质——肤如凝脂,唇若涂朱,举手投足间透着与寻常农户截然不同的优雅。
"我先来!"年轻人拱手道,"后临河村齐狗剩,家中有七口人。这是七斗米,在家都量过的,保证一粒不少。"说着指了指脚边的半袋米,约莫百十斤重。
主簿冷笑:"你说够就够?来人,倒进官斛量量!"
年轻人依言将米倒入红色官斛,雪白的米粒堆成小山。旁边差役猛地踹了几脚斛身,米堆顿时塌陷下去。
"自己看看,是不是只有六斗?"主簿指着斛上刻度。
年轻人瞪大眼睛:"不可能!明明在家量好七斗,一路上小心看护,怎会......"
"大胆刁民!"主簿拍案而起,"官斛乃户部定制,岂会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