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后，温笙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跑到了仓水县中学。
她不是本校学生，校门口的门卫认得她几次了，打过两次哈哈后也就不好意思再进了。
于是这天中午，温笙趁着人少，鬼鬼祟祟地绕到了学校东边围墙后。
围墙不高，一米五的红砖墙，上头还刷着“严禁攀爬”四个白漆大字。
温笙先是犹豫地看了一眼，比划了下身高，最后踩着墙边那块歪斜的青石，一撑、一翻，利索地进去了。
“对不起门卫叔叔，我就是看看，不会闹事的。”她小声嘀咕着，拍了拍身上的灰，朝门卫方向鞠了一躬。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也没办法，明天就放榜了，这一颗心悬着上不去下不来，白天睡不着觉，晚上做梦。
有时候她梦见自己考砸了，醒来一身冷汗；有时候梦见自己坐上了绿皮火车，一路开往山那边的城里。
可那都是梦。
现实里，比如现在，她还得靠自己找路。
仓水县中学正在整修中，围栏把原本通往教学楼的主道封了起来，路边全是推着小板车的工人，地上都是红砖、水泥、木板，空气全是灰尘。
温笙第一次来，不太熟路，但又不敢问人，只好沿着围栏慢慢绕，转了快十分钟，还没找到教学楼，整个校园绕来绕去的，连个指示牌都没有。
正绕得烦躁时，眼前忽然出现一面木板，上面写着“宣传栏”，上面贴着几张红纸，全是毛笔手写的名字和成绩。
是学期优秀榜。
温笙眼睛一亮，这不就是她要找的东西吗！她小跑过去，脚下一滑，还差点踢到地上的水泥块，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许家宁，高一（1）班，理科644分。
红纸上用毛笔写的名字笔锋凌厉，写分数的那行甚至被加了黑框，在一众红纸中显得格外醒目，温笙一下就看见了。
“许家宁......理科第一，全市第一。”
这不得赶紧拜一拜！
温笙左看看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后，立马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对着榜单第一鞠了一躬，嘴里念念有词：“许学长，保佑我顺利进这间学校吧！语文作文别跑题，数学大题算对，外语作文高分......”
她拜得很虔诚，眼睛都闭上了，说一门就鞠一次躬，结果才说到外语，忽然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你这是在拜神，还是在拜我？”
温笙一个激灵，差点原地跪下，她猛地睁开眼，猛地转身，目光刚刚抬起，就对上一双眼。
宣传栏旁边的桂花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穿白衬衫的男生。他皮肤很白，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手插在裤袋里，就那样懒洋洋地靠着桂花树，脸上没什么表情。
温笙心脏咚地一跳。
“我、我、我是在看榜单......”她结结巴巴地低头，手还合在一起没来得及放下，被正主抓到来不及找理由。
她咽了口口水，小声补了一句：“顺便许愿。”
男生眉毛挑了挑，没说话。
温笙觉得尴尬得要命，但手还放在胸前合着，只好硬着头皮抬头看着他。
“外语作文能高分，物理公式没有背错，生物选择题全对，化学公式配平。”
温笙念得又快又小声，声音都在发抖了，直到说完这串愿望，她才一口气呼出来，把手飞快往裤兜一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历史地理政治呢？”
温笙愣了一下，“啊？”
男生看着她问：“中考这些都得考吧？”
温笙嘴巴张了张，才反应过来他是认真的，小声嘟囔：“你不是理科第一吗？能保佑我的文科吗？”
话一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不是在质疑对方吗！怎么可以觉得大神偏科！
温笙耳根倏地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正想着怎么补救，树下的男生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然后走到温笙旁边。
“不是只会理科。”
他站在她左侧，指了指宣传栏另一侧红纸榜单：“这是文理分科前的考试。”
温笙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许家宁”三个字在第一行。
许家宁说：“历史地理政治，我也保佑得过来。”
温笙几乎要开始怀疑人生了，但又知道为什么之前老师说，县中不比市中差，甚至还能更好。
“所以。”
“所以？”温笙下意识地重复，迟疑地仰头看他。
许家宁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问：“你是不是还少拜了几科？”
“好吧。”温笙又把手合起来，这次她没再对着榜单，而是正正对着许家宁，把仪式补全。
“保佑我历史主观题踩点都对，地理选择题都对，政治......主观题踩点都对。”
她一边念一边鞠躬，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可句句都清清楚楚地落进了许家宁的耳朵里。
许家宁点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啊？”
“你拜的内容。”
温笙飞快低头假装找鞋上的泥点，然后抬头偷瞄他一眼，只见他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头看她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一时语塞，许家宁等了几秒，嘴角微微一挑，“还没有许完愿？”
“温笙。”
“笙箫的笙吗？”
“对......”温笙有些惊讶他竟然一下就说对了，而不是“生”。
“笙是一种乐器，声音清亮，如同凤凰在鸣叫，很好听的名字。”
许家宁抬了抬下巴，指着门卫方向说：“你等等直接从大门走吧，不用再翻墙出去了，今天学校没有人。”
说完这句，他才转身，慢悠悠地走进教学楼。
温笙怔在原地，直到他彻底走远，才猛地回过神来，捂着脸蹲下身去，整张脸都在发烫。
“坏了，我翻墙的事被他看到了。”
这一下，她真想原地刨个洞钻进去，关键是她还当着正主面拜他，拜完了还鞠躬，还念出来了每一科的愿望。
她抱着脑袋蹲在宣传栏旁边，目光瞟向前方的施工地，那边有工人在搬砖，还有铁锹、铲子、搅拌机......现在去借来得及吗？
第二天一早，温笙穿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这是她最正经的衣服了，然后把温春花前几天给她缝的鞋垫塞进布鞋里，一步一步往镇上走去，等她赶到中学门口时，已经中午了。
榜单贴在公告栏上，她从最后一排往上看，越看越快，越快越慌，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在最顶端，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温笙。
她一路跑回家，还没进院子，就闻到厨房传来蒜苔炒腊肉的香气。温春花正在盛饭，听见动静回头：“怎么这么早？”
温笙冲进去，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擦掉的汗水，眼圈红红的，但语气是欢快的：“春花！春花！我考上了仓中了！榜上有我，名字在最上头！”
温春花还没来得及祝贺，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温大志回来了，肩上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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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捆柴，刚进门就听见她们姐妹在说话。
“考上啥？”“他把柴往门后一靠，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往厨房探头看了一眼。
他皱了皱眉，把柴往门后一靠，拍了拍手上的灰，往厨房里看了一眼。
温笙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大声地说：“爹，我考上了，我的名字在最上头！老师推荐我报仓中。”
“饭熟了吧？”温大志走到锅边揭了揭锅盖，然后咳了一声，继续说：“改天我去问问，一个月需要背多少米。”
温春花悄悄看了温笙一眼，两人眼神在半空中交汇，谁都没说话，却同时笑了。
——
许家宁的高一过得很平淡。
食堂里馒头依旧硬得咬不动，白菜炒得水汪汪，一点油星也看不见，他吃得快，一顿午饭不超过十分钟，然后拎起书袋，穿过嘈杂人群，安静地坐回教室，继续写他的题。
每个周末，李长水会带着家里的饭盒来给他加餐，饭盒是铝制的，外头包着旧毛巾，里面都是些家常菜，例如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炒肉等等，偶尔还会有李长水特地给他留的红烧肉。
有时候老师讲完新课，习惯性地点他名：“许家宁，来黑板出两道题。”
他起身上前，拿起粉笔，唰唰地写下压轴函数题，转身前还顺手在题目前写了个“选做”。
下课后，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你干脆帮我出一份试卷吧。”
他说了声“好”，第二天果真写了一整份模拟题交上来，题量适中，难度分布合理，几道压轴题甚至比市里竞赛题还精彩。
数学老师看完沉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这卷子，我可以直接拿去给高二用了。”
从那以后，许家宁时不时会被拉去帮忙出题、印卷子，连其他年级的老师都知道高一（1）班有个“万能题库”。
仓中高一年级的第一名，从来没换过名字。
直到有一天，他在宣传栏前遇到一个双手合十、悄悄对着他的名字许愿的小姑娘，他才发现，原来生活可以不那么平淡。
其实那天早上，他本来是要回家的，但数学老师让他帮忙出份题，他就多留了一个早上，回到宿舍时发现自己的包留在了办公室。
回教学楼的路上，因为施工把主路拦住了，只能绕道走小路，他就这样路过了宣传栏。
宣传栏前站着一个女生，背影瘦瘦的，一头长发扎成马尾，穿得也朴素，她双手合十，闭着眼，每说一句都配一个小小的鞠躬。
许家宁看着她，突然觉得有点新鲜，于是走到桂花树下，看她一脸认真地拜，没有出声打断。
他见过很多人看榜单，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只盯着数字。
可她不看数字，只拜名字。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等她念到一半，才开口道：“你这是在拜神，还是在拜我？”
他自己都没弄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没有按时离校。
行李早就打包好了，被子早就收了起来，床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木板，按理说，他应该搭上下午最后一班返乡的班车。
可他没走。
床板硬得硌人，他就用书包当枕头，将外套垫在身下，闭上眼对付着躺了一夜，天没亮就醒了，睁着眼看天花板。
许家宁抬手覆在额头上，轻轻“啧”了一声，然后起身洗漱，拎着包，走出了学校，来到县里放榜的地方，一气呵成。
宣传栏前已经围了不少人，他站在不远处，眯着眼扫了一圈，很快，在最顶端的红纸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温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