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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铁流暗涌

作者:文学流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汴梁城的初雪来得细碎而粘腻,落在紫宸殿明黄的琉璃瓦上,很快便融成浑浊的水线,顺着鸱吻狰狞的兽首滴滴答答落下,砸在殿前冰冷的金砖上,碎成一片片浑浊的冰花。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无声的惊雷。


    “废物!一群废物!!”


    年轻帝王赵煦(宋哲宗)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幼狮,带着被彻底激怒的尖利与不甘,狠狠砸在空旷的大殿之上!他猛地从那张宽大沉重、象征着无上皇权的蟠龙金椅中站起!明黄色的龙袍袖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带翻了御案上那方价值连城的端砚!浓黑的墨汁泼洒开来,瞬间污了摊开在案头那份由西北经略安抚使司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盖着凌泉私印的奏报!


    “……臣凌泉顿首……西夏梁氏,慑于天威,已俯首称臣,割地赔款,岁贡不绝……其幼主李乾顺,尊我大宋为父国……恳请陛下恩准,准其称藩纳贡,永为不叛之臣……臣以为,西夏地瘠民贫,强攻徒耗国力,不若羁縻之,使其为北疆藩篱,以御契丹……臣已率部,班师……”


    “藩篱?!羁縻?!”赵煦俊秀却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涨得通红,他死死盯着奏报上那刺目的字眼,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页连同那个远在千里之外、桀骜不驯的名字一同撕碎!“朕要的是灭国!是献俘阙下!是将西夏故土尽收囊中!不是这轻飘飘的‘称藩纳贡’!凌泉!凌泉!!”他猛地抓起那份被墨汁污了大半的奏报,狠狠掼在地上!纸张飘落,如同折翼的鸟。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阶下侍立的几位重臣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惶恐。宰相章惇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凌泉此獠,拥兵自重,坐拥燕云,兼控西夏咽喉,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其……其不遵圣意,擅作主张,实乃……实乃……”他话语顿住,似乎在斟酌最严厉的措辞。


    “实乃什么?!”赵煦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章惇,“实乃欺君罔上!实乃拥兵自重!实乃……要反了不成?!”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大殿梁柱间嗡嗡回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陛下!”另一位新党干将,知枢密院事曾布也急忙出列,他年岁稍轻,脸上带着忧色,“凌泉虽跋扈,然其麾下十万虎狼之师,皆百战精锐!更兼其……其有那飞天喷火之铁鸟、地上奔行之铁马(指火车)等奇技淫巧之物,战力彪悍,非寻常军伍可敌!且其根基在辽国南京府,粮饷自筹,兵甲自给……朝廷……朝廷若贸然降罪,恐……恐逼其狗急跳墙,酿成大祸啊!”他声音艰涩,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底最深的忌惮。


    “难道就任由他凌泉在朕的卧榻之侧酣睡?!任由他挟制西夏,坐视其成为国中之国?!”赵煦胸膛剧烈起伏,年轻气盛的脸上满是不甘与屈辱,“朕登基未久,正欲励精图治,一雪前耻!他却……他却……”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脚踹翻了御案旁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缠枝莲梅瓶!“哗啦”一声巨响!名贵的瓷片混合着清水与残枝败叶,迸溅得到处都是!


    满殿死寂!所有内侍宫娥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几位重臣也面色凝重,垂首不语。只有那破碎瓷片的脆响,还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如同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章惇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缓缓抬起头,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寒意:“陛下息雷霆之怒。凌泉……已成心腹大患,非除不可!然则……硬碰硬,非上策。”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曾布等人,“老臣以为……或可……驱虎吞狼。”


    “驱虎吞狼?”赵煦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章惇。


    “正是。”章惇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凌泉坐大,所恃者,无非兵甲之利与燕云之地利。然其地,北接契丹,西邻西夏,南屏我大宋……实乃四战之地!其势虽强,然树敌亦多!辽主耶律延禧,昏聩无能,然其国中尚有耶律贵族们等枭雄,岂能坐视凌泉割据南京?西夏梁氏,虽被迫低头,然丧权辱国之恨,岂能轻易忘却?此二国,皆与凌泉有切齿之仇!”


    他眼中寒光一闪:“陛下何不……密遣使节,北联契丹,西抚西夏?许以重利,共约……剿灭凌泉!瓜分其地!契丹可取南京,西夏可复故土,而我大宋……则收燕云十六州!永绝北患!”他猛地一挥手,仿佛已将那盘踞北方的巨兽分而食之!


    “联辽?联夏?”赵煦眼中闪过一丝意动,但随即又被疑虑取代,“契丹狼子野心,西夏反复无常……与他们联手?岂不是与虎谋皮?”


    “陛下!”章惇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蛊惑,“此乃权宜之计!待凌泉一除,三方瓜分其地,其势必然分散!届时……我大宋再徐图之,或分化,或离间,或……各个击破!总比如今坐视凌泉一人独大,鲸吞虎踞,难以制衡要好!”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况且……凌泉手中那些铁鸟、铁马、火器之秘……若能为我大宋所得……”


    赵煦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那飞天喷火的铁鸟!那日行千里的铁马!那威力惊人的火器!这些凌泉仗之以横行天下的奇物!若能……若能掌握在朝廷手中……


    巨大的诱惑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了年轻帝王的心脏!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混合着贪婪与狠厉的决绝取代!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章相……此计……可行。”赵煦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然则,兹事体大,需……慎之又慎!密之又密!”他目光扫过阶下众臣,“章惇、曾布!此事由你二人全权督办!挑选最得力、最可靠的心腹,持朕密旨,分赴辽国上京、西夏兴庆府!务必要……神不知,鬼不觉!”


    “臣!遵旨!”章惇与曾布同时躬身领命,眼中俱是凝重与一丝难掩的亢奋。


    “还有!”赵煦猛地想起什么,补充道,“传旨给河北、河东诸路经略使!严加戒备!增派斥候!给朕死死盯住南京府的一举一动!凌泉麾下任何兵马调动、粮草转运、乃至……那些铁鸟铁马的踪迹!朕都要……了如指掌!”


    “是!陛下!”


    风雪中的密谋,如同毒藤的种子,悄然埋下。


    南京析津府。冬日的寒风依旧凛冽,但这座扼守北疆咽喉的重镇,却呈现出一种迥异于汴梁压抑的、近乎狂热的生机。


    城东,原本荒芜的河滩地,已被彻底改造。巨大的、用粗大原木和厚重青砖垒砌的围墙圈起一片广袤的区域。围墙内,数座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如同沉默的巨人,日夜不息地喷吐着滚滚浓烟!那浓烟漆黑如墨,带着浓重的硫磺与焦炭气息,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都染成灰黑色!烟囱下方,是连绵成片、如同钢铁怪兽匍匐的巨大厂房!沉重的铁门不时开启,露出里面火光熊熊、热浪灼人的景象!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洪荒巨兽肺腑的汽笛长鸣,骤然撕裂了城北的宁静!巨大的声浪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一座如同钢铁城堡般的巨大厂房大门轰然洞开!炽热的白汽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喷出!在弥漫的蒸汽云雾中,一炉刚刚熔炼完成的、赤红滚烫、如同岩浆般流淌的铁水,被巨大的铁水包吊运着,缓缓倾倒入预先准备好的、排列整齐的巨大生铁模具之中!


    “滋啦——!!!”


    铁水与冰冷的模具接触的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刺目的红光与灼人的热浪瞬间席卷了整个铸造车间!无数细小的铁屑和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飞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金属灼烧气味!即使隔着厚厚的石棉隔热服和防护面罩,那些操作巨大吊臂、负责浇铸的工匠们,依旧被那恐怖的高温炙烤得汗流浃背,裸露的皮肤被烤得通红!但他们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看着那赤红的铁流如同奔腾的岩浆注入模具,看着那代表着力量与未来的钢铁巨兽的骨架一点点成型!


    “成了!第三炉!成了!”一个满脸煤灰、胡子拉碴的老工匠激动地嘶吼着,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几乎被淹没,但他挥舞的手臂和眼中迸射的光芒,却传递着无言的狂喜!这是南京府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钢铁厂”!是凌泉工业帝国的心脏!


    与此同时,在城南靠近运河码头的一片新辟出的巨大工坊区。另一番景象正在上演。


    数百架巨大的、由水力驱动的纺纱机和织布机排列成行,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哐当!”声!如同无数巨兽在同时咆哮!粗大的传动皮带在齿轮间疯狂转动!雪白的棉絮如同云雾般在车间里飞舞!细密的纱线如同瀑布般从纺锤上倾泻而下!梭子在经纬之间飞速穿梭!一匹匹厚实细密的棉布、麻布如同流水般从织机末端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棉絮、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奇异味道。


    穿着统一靛蓝色粗布工装的女工们,如同精密的零件,在轰鸣的机器间快速穿梭、接线、换梭、检查布匹……她们的动作麻利而专注,脸上带着长期劳作后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不同于田间劳作的、对规律和效率的奇异认同感。这是南京府第一座大型“纺织厂”!它将塞外的棉花、南方的麻纱,转化为足以供应整个北地甚至远销的布匹!


    城市的喧嚣之外。城西通往西夏方向的广袤原野上,一条由枕木和黝黑铁轨构成的“长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顽强地向着贺兰山的方向延伸!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冻土坚硬如铁,一镐头下去,往往只能砸出个白点,震得虎口发麻。但成千上万的民夫——有征发的辽地汉人、奚人,有归附的西夏战俘,甚至还有从更北方流落来的室韦人——如同蚂蚁般散布在漫长的工地上。号子声、铁锤砸击道钉的“叮当”声、撬棍撬动巨石的“嘎吱”声、以及监工粗粝的呵斥声……汇成一片嘈杂而充满力量的交响!


    “嘿哟!加把劲啊!嘿哟!”


    “冻土硬啊!兄弟们!抡圆了镐!”


    “这边!枕木!快!垫平了!”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工头,裹着厚厚的羊皮袄,站在一处刚刚铺好路基的高坡上,对着下面挥汗如雨的民夫们嘶声大喊。他手里挥舞着一根皮鞭,却并未真的抽打下去,只是声音如同炸雷:“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这铁轨铺到哪里!咱们将军的‘铁马’就能跑到哪里!到时候!粮食!布匹!盐巴!要啥有啥!再不用受那鸟贵族的气!再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听见没有?!”


    “听见了!!”下面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却充满干劲的回应!尽管寒风刺骨,尽管双手冻裂,但“铁马”带来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支撑着这些最底层的劳力,将沉重的枕木和冰冷的铁轨,一寸寸地钉入这片古老而寒冷的土地。


    距离工地不远的一处临时搭建的望棚里。凌泉裹着玄狐大氅,负手而立。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他静静地看着远方那条在冻土上顽强延伸的黑色“长龙”,看着工地上蚂蚁般攒动的人影,看着更远处南京城上空那几道标志性的、日夜不息的滚滚黑烟。


    陆寒侍立一旁,低声道:“大帅,爪哇岛那边,二爷(凌云)的信到了。”


    凌泉接过那封用火漆密封、外层还带着海腥气的信函。展开,是凌云那熟悉的、带着几分不羁的笔迹:


    “……大哥安好!爪哇诸岛,尽在掌握!橡胶园已扩种三倍!铁厂、船厂日夜不休!新下水的‘破浪七号’铁肋木壳快船,装了咱们自己鼓捣的‘小锅炉’,逆风也能跑出八节!比那些红毛鬼的破船快多了!斯里兰卡的据点稳了,宝石香料堆满仓!小弟琢磨着,先不急着往黑非洲钻,那边瘴气毒虫太凶险。先把爪哇这老巢打造成铁桶!炼出最好的钢!造出最快的船!练出最狠的兵!等咱们的‘铁马’能在岛上跑起来!等咱们的炮能隔着海把红毛鬼的城堡轰上天!再带着兄弟们去挖金子!到时候,大哥在北方称王,小弟在南洋称霸!这天下……嘿嘿……”


    信末,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龇牙咧嘴的得意笑脸。


    凌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冰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暖意。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铁路在延伸。


    工厂在轰鸣。


    爪哇岛在积蓄力量。


    而汴梁城的密谋,如同阴云,正在北方的天空悄然汇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如同淬炼过的精钢,直入肺腑。


    力量。


    唯有绝对的力量。


    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惊涛骇浪中,劈波斩浪!


    “传信给爪哇。”凌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铁石相击,“告诉凌云,他要的‘铁马’图纸和工匠,第一批……三日后,随南洋商船启运。”


    “是!”陆寒沉声应命。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顶着寒风,策马狂奔至望棚之下!他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冲到凌泉面前,双手呈上一封粘着三根黑色鹰羽的密信!声音带着极度的紧张与惶恐:


    “大帅!汴梁……汴梁密报!章惇、曾布……秘密派遣三路使者!一路北上辽国上京!一路西去西夏兴庆府!还有一路……行踪诡秘,似……似往我南京府方向而来!线报称……他们……他们似在密谋……共……共击我部!”


    寒风骤然凄厉!卷起漫天雪沫!


    凌泉猛地转身!玄狐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接过那封密信,目光如电,瞬间扫过信笺上那几行触目惊心的字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南方汴梁城的方向。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暖意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寒潭,以及寒潭深处,骤然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火焰!


    “终于……来了么?”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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