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临朝,大朝会上。
御史站出来就上禀天听,参李珺因一己之私、打压朝廷命官。
李珺心中早有防备,立刻出列跪下,痛声说:“陛下,臣实在不知妻弟为何隐瞒万民伞一事,但是臣绝无徇私枉法、打压朝廷命官的意思!”
此话一出,立刻有御史排众而出:“那庞县令为何不敢把万民伞交于吏部?不过就是知道表姐夫会打压他,所以只能压下功劳,毕竟他一个七品县令,怎敢与吏部考功司郎中冲突?陛下,此事事关朝堂能否选出忠良之才,吏部考功司职位不可由因私废公之人把持啊!”
说到这里,图穷匕见,显见政敌要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决他。
李珺心中忧愤,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鲜少在朝堂出声的赵金白却出列,说:“臣不赞成张御史所言!”
赵金白乃是太子宾客,又是太子良娣之父,他出来,朝堂登时一静。
赵大人侃侃而谈:“李郎中自入朝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反而是庞县令,因为与表姐的龃龉,竟不相信上峰、自己隐瞒在先,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庞县令此举,胆小如鼠,实在是叫人不齿!”
一句话,立刻便把整个事情逆转了方向。
言官也不是好打发的,立刻便有新的人出列,说:“臣认为赵大人说的不对,臣观看了庞县令连续五次述职,论理来说都该是甲等,尤其是陛下刚登基时,西北那边大旱,而庞县令所在县,当时饥荒最轻,如此政绩,当年考功司员外郎李大人给的考评是乙等最末,倒是当时的郎中复批,折中给了个甲末,才调去了富庶地方,偏当年有同等政绩的官员,李大人给了最高的甲上,如今已经是一州刺史!李大人一笔虽简单,但是期间官吏命运,可谓天渊之别!”
此人显见就是有备而来,此事别说赵大人不知道,便是李珺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回事。
他全身大汗淋漓,一时找不到话头,赵大人却十分冷静,说:“官员考评,素来是综合各种政绩,从不是一时小事决定。同年同级官员,谁都能成为一州刺史吗?不过是一个多年兢兢业业,各方面都十分优秀,而另一个或许有些亮眼处,但是却并不稳定罢了。”
这话一说,御史纷纷出列,拿出的都是非常明确的证据。
好在与李珺交好、王相一脉的文臣也纷纷出列,开始加入混战。
李珺心中感动万分,虽老师王相站在最前排,一句话都未曾为他多说,但是李珺知道,老师在力保他。
他心中这一刻,对老师的感恩可谓是到了顶峰。
这一日撕扯下来,圣人说此事等衙门那边查的差不多了再议,就把此事按下了。
如此,便表明圣人并未因为此事对李珺厌恶,这已经是李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局面了,下了朝他马上回家,叫管家李福开库房,把家里那尊白玉观音像拿出来,换了朝服就亲自去了王相府上。
王相下了朝被圣人召去,李珺到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李珺就干脆在屋里等着,吃了三杯茶,上了一次恭房之后,日头偏西,王相才回来了。
李珺被人叫过去的时候,王相还在脱朝服。
李珺亲自过去,接过王相的朝珠,等着丫鬟们帮着给王相换好了常服,这才恭敬地行礼叫老师。
王相嗯了一声,李珺躬身,扶着王相在太师椅上坐下。
王相坐下,便叹了口气,对李珺才说了句:“坐吧。”
李珺屁股只沾了一半,有些羞愧地说:“多谢老师替我操心,是学生办事不力……”
“行了。”王相疲惫地看他一眼,有些责备地说:“你呀,你若是怕庞家起势于你妻儿不利,何苦用如此愚蠢的办法落人口实?找个办法,把人调去荒僻的地方,名义上给升了不就是?”
李珺大惭,连忙说:“老师明鉴,学生真无此意思!”
见王相不肯相信,李珺屁股一滑跪在地上,指天立誓说:“老师,学生对天发誓,若跟老师有一句假话,便天打雷劈!”
王相闻言,立刻扶他,责备说:“何苦发誓,为师信你。只是你既然没有这个意思,为何他对你如此戒备?”
说到这个,李珺也觉得冤枉,迷惑又愤怒地说:“学生也不明白,学生原也见过小舅子,是他亲口说想多磨炼几年,不想回京,平调就好。此事千真万确,学生绝无一句虚言!”
“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相闻言,立刻说,“既然对你都没有一句实话,显见你那小舅子早就与你离心,已经在防备你,而你连枕边人与亲人关系如何都不知道,这便是你最大的糊涂!”
李珺闻言,眼圈一红,羞愧垂手:“多谢老师教导,子君受教了。”
王相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让他坐下,轻声说:“我年纪也大了,许多事情,你也要慢慢长起来。此事只要不出意外,应当问题不大,只是你也该拿出气度,与亲人修好关系才是。”
李珺听得明白,立刻点头:“老师说的是,我回去便带我那继妻亲自登门请罪!”
说完看王相点头,又立刻小心看着王相说:“既然是我失察,我也要避忌小舅子升迁之事,那考功司……我怕是不合适待下去了。”
李珺今儿登门,其实最想问的就是这个事儿,他此刻说完,心中紧张地看着老师。
王相颔首,微带笑意,说:“不是大事,下个月钱舍人便要告老,你且等着好消息便是。”
这便是上回王相对他承诺的中书舍人之职!
这一步路,便是御前行走的登天之路!
李珺还以为这回一闹,只怕自己能保住乌纱帽都算是庆幸,没想到老师居然如此坚定扶持自己,登时对老师感激到达巅峰,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
他晚上在王家待到用餐,与王家人一起用了夕食,才与老师依依惜别。
晚上回到家,李珺立刻便去了东院,叫孙大娘子备好重礼,明日他不当值,带着孙大娘子亲自去对两位姨奶奶请罪。
孙大娘子闻言,登时崩溃。
她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便是自己一个客居姑娘、事事压了两个表姐妹一头,这些年更是看惯了表妹伏低做小,如今要自己向她低头,这简直不如杀了孙大娘子!
“夫君,我若是这么出去,日后淑儿和瑜儿还如何做人?世人会如何看我?”孙大娘子额头还包着撞柱的纱布,坐在床榻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珺,说,“夫君叫我这么去,岂不是坐实了我陷害表姐妹的名声,坐实了我是个毒妇?”
李珺看着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此事委屈你了。但是咱们去道歉,和好了之后,自然就没人说这事儿了。”
孙大娘子闻言,委屈的眼睛通红,含泪说:“可是若是如此,我的名声倒是不重要,但是瑜哥儿和淑儿怎么办,他们日后如何出门交际啊?夫君你可也会受到牵连,影响前程?”
“就是为了我的前程,才要登门请罪!”李珺闻言,叹了口气,上前拉起她的手,温声说:“老师今儿亲口指点我,叫我带着你和瑜儿、淑儿,亲自去登门请罪,无论如何叫两个姨奶奶收了状纸。”
说完又拍拍孙大娘子的手,温声说:“我知道此事委屈了你,只是事关我的前程,也关系到咱们家里的将来……”
正说着呢,门口传来丫鬟的请安声,老夫人进来了。
老夫人素来少出门,这会子进门,众人都惊了一下。
李珺连忙起身,问:“母亲怎地过来了?”
“我再不过来,这个蠢妇还要你费多少口舌?”老夫人指着床榻上的孙大娘子怒骂:“要不是你这人骨头贱,得了好处还卖乖,你半辈子踩着你那两个舅家姐妹就算了,过得好了,还日日把人叫过来,赏那点手缝里漏出去的东西就当自己不得了了。好日子过多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嘚瑟才好是吧?这下子叫人日日记恨,终于要反咬你一口了,你现在开心了?!”
一顿话劈头盖脸,骂得孙大娘子脸色发白,攥紧了床上的被褥,却不敢随口反驳。
因老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孙萍自个儿知道,若是按照聪明人做法,她很该嫁人后就不怎么与两个表姐妹来往,这样的话,她们若是突然来发难,世人也不会相信。
可她实在是太享受往日受宠爱、漂亮又有才华的表姐灰扑扑地在自己面前,太享受往日骄纵的表妹要堆着笑脸弯腰给自己赔小心,只为了自己随手给的一两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太自信了,自信自己如今能完全捏住表姐妹,能日日赏玩她们的痛苦和落魄而高枕无忧。
事实证明她错了。
这一次错,若只是她自己,她尚可熬着等风头过去,可是如今牵连到李珺,只怕她无论如何都要丢下这个脸了。
“这蠢妇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去解决,你还哄她做什么?她实在是不愿意,便休了就是!”老夫人见她还不作声,一拄拐杖怒声呵斥。
孙大娘子浑身一激灵,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恶狠狠地看着她,说:“反正淑儿和瑜儿也大了,休了你或是送庙里做姑子,也影响不到家里的名声,你怕丢人,就自个儿选一个!”
“阿娘!”恰在这个时候,本在看账本的婉淑得到这个消息,立刻便冲进来,恰好就听到了祖母的话,她立刻哭着跑过去,抱住阿娘说,“阿娘不要去!阿娘,您若是去了,日后可如何自处啊!”
说完她含泪,转身对着李珺跪下,说:“父亲,求求您了,我代阿娘去可好?阿娘若是去了,岂不是真坐实了种种冤枉?父亲您也知道,阿娘当初在舅爷爷家里,确实也十分辛苦,日日织补绣花、手上一点闲钱也没有,阿娘手上现在还有当初的伤呢!”
她说得可怜,李珺脸上也露出怜惜不忍之色。
可老夫人却是个老辣的,冷哼一声,说:“先不说你娘当初家里老子是个宠妾灭妻的,你娘在老家只怕过得还没有在舅舅家里寄人篱下的好,再则她舅舅心软,怕她被妾室欺负才接她过来住,客居在人家家里,做些活计又怎么了?你两个姨母自个儿当初也是要做活儿的,又不是单她一个!你以为是你们,千金小姐似的养着?我告诉你,你能有现在这个日子,也是家里宽裕,你看看其他五品官家里,谁家姑娘像你们似的养尊处优,不都得自己绣花做衣衫?还当个个家里都请得起绣娘不成?偏她一个委屈什么?!”
“淑儿,你别说了。”孙大娘子见老夫人动了真怒,不敢拖延,立刻抓住婉淑,说,“为了你爹的前程,我便是病死,也得去赔罪。这些年,我不知道两位姐妹竟是如此厌憎我,还当她们是最亲的亲戚……也是我的不对。晚上我就把手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备大礼,明日一早去登门道歉。”
事情到此,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