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院,宴客的地方已经收拾好,暖阁处处都打起帘子,园子里漂亮的奇山与凋敝的桃树枯枝终于完全显露出来,冬日的风虽冷,却吹散了这暖阁里过于甜腻的香气,让回到席间的关怀素觉得心胸一畅。
便在这时,太子到了。
众人纷纷起身恭迎。
“太子哥哥!”福宁郡主一见到太子,登时心花怒放,众人还在行礼,她便飞奔到了太子跟前,一脸喜悦地拉住太子的衣摆。
太子对福宁郡主也很是亲热纵容,任她拉着衣摆,对着大长公主慢声说:“姑母的宴席,我来晚了。”
细听之下,关怀素发现太子的声音非常平稳,似乎只是平铺直述,没有道歉,也没有不好意思,更无喜悦。
与城门口那日远远听着比起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叫关怀素听着微微一愣。
大长公主招呼:“既然来了,便与大家一起参加飞花令吧。”
太子颔首,众人这才纷纷落座。
侍女们满斟酒,大长公主当先说:“寒冬时节,便以雪为题吧!我先来,胡天八月即飞雪!”
太子就坐在大长公主身边,闻言立刻便答:“已惊岩下雪如尘!”
如此传了一圈,便到了关怀素面前,关怀素接上:“燕山雪花大如席。”
如此在暖阁这边轮了几圈下来,到了第四轮,关怀素也有些吃力了,令鼓击打了三下,才匆匆想到了一句“连空春雪明如洗”来。
等到第七轮,众人开始游移起来,大部分人已经再憋不出一句没说过的,轮到自己就开始闷头喝酒。
关怀素勉力又支持了几轮,她到底不太擅长诗文,于是终是在第十一轮再想不出别的,便拿起面前的酒来喝。
几轮过去,关怀素喝的有些头晕,不免思维迟钝,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三人还在传令——
“三春白雪归青冢!”
“万里寒光生积雪!”
“残雪离离草树荒!”
“雪消门外千山绿!”
“中临风雪夜将深!”
“云横秦岭千秋雪!”
……
竟然是宋兰、太子和宋律三人!
·
关怀素酒醉一下子被吓醒了一半。
她抬头望过去,隔了两道门的宋兰远看已经脸上一片驼红,面上反应极快在飞速回答诗句,但是实际上只怕有些醉了。
关怀素倒是不担心宋兰喝醉,她担心的是太子贪花好色名声在外,据说当年还曾有强抢大臣妾室的传言。
宋兰她不但貌美,还如此有文采,若是给太子看上可就糟糕了!关怀素与宋兰虽相交不太多,却也看得出宋兰绝对不是想与几十个女人争一个夫君的人。
想到这里,关怀素心中大急,假装喝醉,一挥手把酒菜全打翻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重重把头放在了桌上。
“哎哟,快停了!这都喝醉了!”这动静立刻引起喝的兴起的大长公主的注意,她立刻喊停,叫,“叶英,去把玉儿扶下去休息。我也是忘了,她们这帮小姑娘和咱们不一样,这梨酒喝多了也上头。”
又对女官们吩咐:“小心照料醉酒的客人们,不许出岔子!”
女官们纷纷应是,便立刻接引醉酒的姑娘们去休息。
此时已经日头西斜,许多人都已经半醉,再不出发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间,于是众人纷纷也趁势辞行,结伴离去。
·
关怀素和宋兰先后被搀扶到了待客的院子里休息,宋兰酩酊大醉,进屋便开始呕吐起来。
关怀素正忙着照顾,周乐天踏着月色,担忧地来了院子里。
看到院子里没人伺候,周乐天立刻皱眉。
“爷,今儿郡主和好些夫人姑娘都吃醉了,人手不足,估计还没顾得上这边。”来福立刻在身边小声说完,又说,“我这就催人快些来。”
周乐天颔首的时候,关怀素听到有人,好奇地走到门口,见是周乐天,立刻请安。
“听说你醉酒,我来看看。”周乐天拉着她,不让她行礼,上下打量看她样子很精神,微微松了口气,说,“瞧着无事就好。”
关怀素有些好奇地抬头,说:“侯爷便是为了此事?”
周乐天不知为何,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心中微微觉得古怪。
但是他没来得及思考,话到嘴边,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就脱口而出一句:“我是想问问你,能否协助我整理一下京师水道图,圣人正为此事烦心,若是能修理好京师水道,对百姓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关怀素正要说话,一阵寒风吹来,周乐天突然咳嗽起来。
开始还是三两声咳嗽,接着却剧烈地咳,一时居然止不住。
关怀素这才发现二人还在门口说话,她连忙招呼人进门,又把手中热汤婆子塞到他的手里。
感觉到周乐天的手冰的吓人,关怀素忍不住轻声埋怨:“平安侯,你如今这个身子,正是虚寒苦弱的时候,怎地不拿个手炉子,也不戴风帽,就这样大喇喇地在外头站着?”
来福听到,登时连声诉苦,说:“姑娘您可说说他,方才过来的时候,我备了风帽、大氅和手炉子,爷偏说在家里才几步路,何至于这么小心,非就这么出来了,您瞧瞧,现在自个儿又难受!”
关怀素一听,不免皱眉,说:“侯爷,如今您旧伤还在,不是大意的时候。日头久长,您将养好了身体,待沉疴痊愈,自然可以衣简身轻,自由自在,何必急于一时?”
周乐天闻言心中温热,低声说:“你说的是,是我大意了。”
“我原先小时候,也是身体不好,”关怀素瞧他那个样子,又觉得有些同病相怜,便忍不住温声鼓励他,“那时候我冬日整日整日不能出门,就有……有人跟我说,人生在世,能忍一时,才能久长。果然我调理了几年,身体愈发好了,其后越来越健壮,便是冬日游园也无事了。侯爷您且不可操之过急,要好好养伤啊!”
周乐天这些年龋龋独行,极少有被人如此温情安慰的时候,一时心里软成一滩春水,咳嗽止住,便勉力对她笑笑,想说话,下人来了。
“今日人多,劳姑娘久候了。”嬷嬷进门就在请罪。
“无事,宋妹妹在里面,辛苦你们了。”关怀素知道今儿人多,并不计较,只叫赶紧起来去屋里帮忙照顾宋兰。
“这屋里瞧着太寡淡了些,院子里也光秃秃的,瞧着闷气,再端几盆花草来装点一下。”周乐天吩咐。
“也就今儿晚上借住一晚,不用如此劳烦。”关怀素想阻止。
“这算得上什么劳烦。”周乐天立刻说:“再说,我也想求姑娘帮个忙。”
见关怀素面露疑惑,周乐天说:“圣人正烦恼京师水道之事,若是能整理好协助工部修缮,那便真是利于百姓的大事。”
关怀素奇怪地问:“工部的大人们怎地不亲自整理这水道图?”
“工部除了陈松员外郎是关老先生的弟子,其他已经纷纷辞官四散民间了。”周乐天微微叹了口气,说,“许多关键机窍之处,便是陈大人也说自己学艺不精,已经无法复原了。”
关怀素一听,明白过来,立刻点头说:“既是如此,事关百姓,那我当然义不容辞。”
如此说定,周乐天再无借口留下,便终于告辞离开。
周乐天才走,宫女们捧着花草香炉鱼贯而入,瞬间屋里摆上了新开的梅花与蝴蝶兰,花香馥郁,便连门窗的帘子都换了新色,瞧着整个屋子登时焕然一新。
柳叶瞧着,忍不住对关怀素说:“姑娘,侯爷对你特别好呢!”
关怀素知道她的意思,便轻声说:“不许胡说!侯爷只是人很好。”
柳叶便露出促狭的笑容,说:“嗯,如今这庄子里这么多人,侯爷就对您特别好。”
关怀素闻言,摇摇头,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有用啊,小柳叶!”
看柳叶愣住,关怀素说:“祖父留下的水道图,不是我自夸,如今天底下能完全修复好的人里面不超过三个,侯爷如今唯一能找到的便是我了,他想让我帮忙,加上他又是个好人,自然就对我格外好些,这不是正常的吗?”
柳叶闻言,皱眉说:“是这样的吗?”
“那不然你以为是如何?”关怀素说,“难道是他喜欢我?你想想侯爷什么美人没见过,他天天照镜子看到自己,你家姑娘我是多好看,才能叫他见这一两次就格外喜欢?”
“那他也不能跟自己成亲啊!”柳叶总觉得姑娘这个逻辑十分诡异,她在旁边瞧着,侯爷对自家姑娘确实与其他闺秀不太一样。
可姑娘太自信了,习惯相信自家姑娘判断的柳叶将信将疑地接受了姑娘说的话。
院子外,周乐天离开,抱着手炉子缓慢地行步于庄子回廊下。
此时天色已经渐黑,来福提着灯笼在前面走,远远除了留宿的客人们传来的零星声音,天地一片寂静。
“爷,李大姑娘性子确实不错,又沉稳,也有本事。”来福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开口,对周乐天说。
周乐天从沉思中醒来,轻声对来福说:“你想说什么?”
“爷如今转年也要及冠了,寻常人家这个时候,家里已经有孩子了。”来福便小声对周乐天说。
“此事不要再提。”周乐天不容置疑地开口。
“爷,李大姑娘身份确实低了些,但是……”来福想说什么,周乐天却立刻制止,轻声说,“我不是嫌弃她身份。”
来福还想问,周乐天却轻轻吐出几个字,差点把来福吓得魂飞魄散。
“她不是李婉玉。”周乐天轻轻地,却十分笃定地对来福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