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连成一片茫茫水幕，院子里水雾弥漫，氤氲着漫上廊道。
周妈妈回到正阳院时，申国夫人梅氏正斜倚凭几，隔着明窗赏雨。
听到屋外熟悉的脚步声，她秀美的眉头下意识蹙紧。
琉璃珍珠纱帘被掀开，周妈妈径直走到了梅氏身边，将手中托盘置于案几上。
一股酒味顿时扑面而来，梅氏秀眉紧蹙面色不愠，说话间不觉带上了刻薄。
“早上才给新衣裳，这才几个时辰？就糟蹋成这个样子！”
“我看她就只配捡琦兰穿剩的，新的好的给了她也是白费。”琦兰是何锦华的小字。
周妈妈勉强笑了笑：“府里也不缺这二十两银子，夫人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
闻言梅氏美目一瞪，冷哼道：“若当时听你的让府中绣娘做，那可就不止银子的事了！”
周妈妈一时语塞。
前些日子老公爷发话，说二小姐年岁到了该相看人家，让夫人带她去花朝宴露露脸。既是要出门，穿戴自然不能太寒酸。
梅氏觉得让府中绣娘为何争蕴做衣服简直是抬举了她，只想在外头买件成衣打发，周妈妈当时劝道：“二小姐到底是国公府的血脉，穿外头买的衣裳，传出去旁人笑话的还是夫人您。”
梅氏几乎要被说动了，偏偏这时老夫人的话传到了梅氏耳中。
老夫人跟老国公说蕴儿是咱们申国府的嫡女，人家亲娘安在呢，要你这老头子操什么心！
老夫人和梅氏这对婆媳积怨已久，这话如同火星溅入油锅，瞬间点起了梅氏的逆反之心，一脸怒气甩开周妈妈，直接吩咐人去云秀坊买了成衣。
此刻旧事重提，梅氏火气又涌上来，见周妈妈不吭声，猛地将案几上那件酒污狼藉的衣裳扫落在地，朝外厉声喊道：“银霜！”候在外间的丫鬟急忙掀帘进来。
“叫粗使婆子裁了做抹布帕子！别搁在我眼前碍眼！”
银霜慌忙捡起衣物，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梅氏转而又指向周妈妈，胸口起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做的好事！我就不明白了，那个讨债鬼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回回向着她！”
“我是你主子还是她是你主子！”
周妈妈赶紧跪下，她深知夫人心中怨气深重，可那孩子实在无辜，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每每那样可怜巴巴地站在眼前，她又怎么忍得住做那些令其伤心的坏事。
一边是积怨已久的主子，一边又是可怜兮兮的孩子，她夹在中间，时常左右为难。
“夫人息怒，”周妈妈低声道，“眼看二小姐就满十八了，日后婚配，是许个瞎子瘸子还是聋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梅氏闻言竟气笑了，满眼嘲讽：“我如今虽掌着中馈，上头却还压着公婆二老！若真指个残缺之人，他们头一个不答应！传出去我这申国公夫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衣裳和婚事孰轻孰重，她心中明了。
“做你的事！懒得看到你了！”梅氏不耐烦地挥挥手。
周妈妈听得这话，心知夫人这是松了口，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告退。
正阳院一番言辞激烈切切落定，而前一刻钟的秋彤院却是一片平静。
周妈妈说要拿衣裳，何争蕴还以为那新衣不是给她的。
正当她又伤心失落时，就听周妈妈语气轻柔解释：“是怕你院子的人洗不好，正阳院那边有个婆子擅长此道，待洗干净了再送回来。”
何争蕴顿时心下一松，眉眼舒展开来：“劳烦周妈妈替我多谢母亲！”
母亲心里还是有她的，不仅这么关注她，连衣服弄脏了都担心她洗不好。
周妈妈应下，又道：“夫人还说外头雨大二小姐就别去请安了，跑来跑去又该着凉。”
话音刚落，何争蕴顿时红了眼眶，眼泪叭叭直往下掉，母亲真的好在意她！
她是早产自小体弱，隔三差五要病上一回，母亲亲不仅常送防治风寒的药丸来，如今还这般体贴，生怕她淋雨受风。
她瘦瘦巴巴的身子立在门边，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小兔子，眼泪啪嗒啪嗒，鼻头眉头哭的红红的，看得人心里发软，只想搂进怀里好好疼惜。
周妈妈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温声哄着。
何争蕴又哭又笑，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通，深吸一口语气昂扬道：“请妈妈帮我带个话，请母亲也务必保重身体，我明日再去请安。”
周妈妈应下了，才带着丫鬟拿着脏衣告辞。
何争蕴站在门边目送，等人影消失后蹬腿跑回内屋。踩着凳子，颇有些费力地从衣柜顶取下一个盖着布的小匣子。
母亲对她这样好，她也该有回报，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她想到再过几月是母亲的生辰，她要预备一份大大大大礼！
那匣子里装了五个十两银白崭新的银锭子，还有些碎银角子和一小堆铜钱，这里是她全部的积蓄，一起是五十六两三百四十八文。
她每个月只有一两月银，这些钱她攒了快有五年了。
她细细看了看挑出两个银锭子，似乎不满意，又将其余几个也端详一番，终于选了两个最新的出来。
二十两应该够了吧！她盯着这两个新灿灿的银锭子，笑的眉飞色舞，尽管眉眼鼻头还是红的，但是她就是觉得很开心！
心都要飞到天上了一样！甜滋滋的！她笑得露出两颗小小的兔牙，模样娇憨可爱。
世上只有娘亲好！
有娘的孩子像块宝！
嘿嘿！
·
长善侯府门口，水绿揣着袖子，不住朝街口张望。他家主子近日爱上钓鱼，这般狂风骤雨的天气竟也没歇了兴致。
也不知道待会儿得淋成什么样子。
一阵邪风扑来冻得他一个哆嗦，正此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哒哒而来。
两匹纯白健壮的骏马随声渐进，驾车的是个身着绿袍的年轻公子，正是主子虞慎。
三月初的天平京要在酉时正刻天黑，此时阴云散开，天比下雨亮堂了许多。
虞慎拉紧缰绳勒停马，利落地跃下马车，身形清瘦挺拔。
水绿忙不迭迎上去：“主子可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在念呢。”见他身上干干净净，才松了口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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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慎瞥了他一眼，艳容如妖，不笑时颇具几分冷峭。
他随手将马鞭抛给水绿，三两步踏上府门前青白石阶。
额上系着网巾的三色宝石，博绳随着他的动作在背上几晃，带出几分不羁。
水绿手忙脚乱接住马鞭，转手塞给门房，口中连声喊着主子，快步跟上那道清瘦冷艳的背影。
长善侯府主府是三路五进院的豪宅，虞慎独居东路二进的琉光院。
从府正门而入，转过影壁进了垂花门到达正院，再从正院的连廊过去，就能看到琉光院门，这是其他人去琉光院的路。
而虞慎入了府门，仆从牵着一匹浑无雪白的矫健白马在影壁等。
不踏马鞍更不需搀扶，轻巧一跃便上了马背，慢悠悠地拐向影壁东侧。
长善侯府内原先也有月洞门，自虞慎从云南归来后便悉数改建，抬高了所有门楣。
只因他这匹白马体型太过高大，虞慎骑马而行过门还得自个儿折腰。
他不就门，门便只能来就他了。
水绿曾对这种策马在府中到处走的行为表示疑惑，预审只随口道：“懒得走。”
水绿无心之问没想到竟真得回复，心里想着那可乘小轿，还未说出口，公子淡淡瞥了一眼，已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下一句，慵懒又悠闲的声音：“坐轿闷，骑马看风景，消磨时光甚妙。”
水绿惊讶不已，公子似乎总是如此，总能轻易看透他心底盘旋未出的话。
真似妖也。
貌似妖，性情也似妖。
水绿游神间，主仆二人已穿过东侧甬道，自侧门入了琉光院。
虞慎下了马径直步入卧房，自顾自净手。
再出来时，已换了身琥珀色的宽袖素面常服，系了黄宝石璎珞绦子做腰带，坠着同色璎珞玉坠串儿，脸上带着浅淡笑意，一派闲适模样。
“主子，”水绿进门禀报，“夫人安排的郎中来了......”
话未说完便被虞慎淡淡的语气打断：“不必，结了银子打发出去。”
“可您的身体......”从前多病，虽说如今已然大好，几乎不再生病，只是那郎中是夫人特意嘱咐的......
“你家主子通医术。”
水绿讪讪笑了笑，只得依言打发了郎中，又随主子往正院去请安用晚饭。
作为侯府长孙，虞慎的住处离正院最近，不过几步路便到了花厅，平日一家人的晚饭都在此处。
爷爷长善侯坐在主位，母亲杨氏和年仅八岁的七郎虞恪坐在西侧，三人正在闲话。
七郎眼尖，看见缓步而来的虞慎，起身欢快地唤了声哥哥。
虞慎微微颔首，唤了爷爷和母亲，在东侧落座。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早已备好的菜肴依次摆上，皆是他平日所喜，本应要在三月上旬才到的鲥眉都提前送来了。
虞慎素来心思敏锐，如今这场面，心中已有定论。
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鱼脍，眼尾微挑，淡笑着随口道：“母亲这回和祖母想到一处去了？”
“还是要跟祖母打一架，分个胜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