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沭也不催促莫南回答，手掌指了指茶桌，示意莫南坐下。
毕沭取过案头那只月白釉的盖碗，指尖摩挲着碗沿冰裂纹。案角的锡罐早已备好，他旋开罐盖时，一缕兰芷般的茶香便漫了出来，叶片蜷曲如雀舌，还沾着几分山岚的清润。
铜铫在炭炉上静卧，壶底跃动的星火将水纹映得暖融融的。二人皆垂眸看着水面细泡次第浮起，待水泡从“蟹眼”滚成“鱼目”，毕沭提铫离火，先倾出半盏沸水，环着盖碗淋了一周。瓷胎被热水浸润，渐渐透出温润的光泽，他才倾出温水，用竹制茶则舀起茶叶，不多不少，恰好三克，茶叶落入碗中，如群蝶敛翅，静静卧在碗底。
沸水再次注入时，毕沭手腕轻扬，水流如银线般坠入碗中，初时只注七分满，随即以盖轻刮浮沫，那些细碎的茶沫顺着盖沿滑入茶海，留下碗中澄澈的绿意。他执盖稍候片刻，待叶片在水中缓缓舒展，露出嫩绿的叶肉，才将剩下的沸水补满，盖碗盖上的瞬间，茶香混着水汽袅袅升起，漫过案头那方小篆砚台。
片刻后，毕沭倾茶入杯，茶汤浅碧透亮，杯壁上还沾着几缕茶毫。他将茶盏推向对面的石凳，自己也执起一杯，未及饮，先凑到鼻尖轻嗅，眸中漾开笑意。
相比毕沭的轻松自如，莫南显得局促不安，她接过毕沭递过来的茶盏，指尖烫得通红，却不敢撒手，急急往嘴里送，又烫得舌尖疼痛。即便如此，莫南杯盏里的水愣是没洒出一滴。
毕沭将一切尽收眼底，迟迟不发话，待细细品完茶，漫不经心道：“河神可知，这是什么茶？”
莫南强忍着舌头的疼痛，小声嗫嚅：“属下愚钝，尝不出。”
毕沭慢悠悠放下茶盏：“尝不出不打紧，站好队才是关键。我附身过仙子，知道仙子如何想。如今天庭数我大哥和六弟最成气候，七妹最受宠，断不会有人关注到我这个病秧子。为表诚意，我先帮帮仙子如何？”
“五殿下说笑了，从前是属下识人不清，往后不会了。”
“别急着投诚，我尚未表示诚意。你苦修百年，和师兄出双入对，飞升后他却再不提及此事，最近他还收了位女徒弟。你且放心，明日，他和女徒弟不清不楚的八卦消息，便会传遍瑶池。”
莫南心惊，她以为毕沭只是法术高强、心机深沉，不曾想，连暗线都布置妥当，一夜毁人名声，看似一句话，实则需暗中筹谋多年。
“作为回报，仙子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五殿下但说无妨。”莫南态度相当恭敬，别说被毕沭附身过，就是不附身，毕沭那双眼睛也叫人无处遁形，她想藏小心思也藏不住。
“有些事，我出面不太方便，这七日，帮我打听个叫‘阿茗’的瑶池侍女，我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毕沭自袖口取出一只贝壳，“用这个和我联系。”
莫南接过贝壳，心下狐疑，这阿茗到底何人？可这是毕沭交代的第一个任务，虽事小，却处处透着考验。莫南不会推辞，亦不会多问。
“五殿下放心，定不辱使命。”
毕沭挥了挥手，莫南眨了下眼睛，便回到了铁壁前。若非手中还握着贝壳，真真要怀疑方才在梦中了。
翌日，众仙并非被鸟儿的啁啾或侍女的呼唤唤醒，而是在一阵嘈杂中醒来。
三位少年站在众仙休憩的院落前大叫，大意是昨夜被不明人物袭击，定在外面两个时辰，恢复后浑身酸痛，要讨个说法。
“识相的，快出来相认，免得闹到西王母跟前，丢人现眼！”少年们双手叉腰，大有不揪出人不罢休的架势。
原本掖尘并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儿，可莫南推开门，面容急切。
“我怎么看那几位少年手中的符纸，像极了师兄惯用的蓝宣纸，只是上面画的符歪歪扭扭，断不是师兄的杰作。”
掖尘暗叫不妙：“你先过去，我去叫苌茗。”
这下，莫南嗅到了一股不对劲，莫不是苌茗的杰作？那可有好戏看了，毕沭尚未出手，苌茗自己找死？几位少年可都是老神仙后裔，招惹不得。
苌茗睡得正香，忽被人拎起来，睡眼朦胧间，看到掖尘的帅脸，醒了大半。
“师傅，你怎么来了？”
“你昨晚可曾惹是生非？现在和为师道出真相，为师尚能护你，别等事情闹大了，难以收场。”
外面嘈杂不断，苌茗依稀听着，很快明白了掖尘的意思，将昨晚的事和盘托出，但省去了带毕沭回房那段，只说救出毕沭后就分道扬镳了。
掖尘面色凝重：“五殿下？你非但惹是生非，还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五殿下的确不会死，可不想他好过的外面一抓一把。”
“可是，是师傅教导有方，才让徒儿产生了救人助人的念头，不是么？我救他的时候，哪里知道他的身份呢？”苌茗一番话说得在理，掖尘无语凝噎。
“你继续休息，为师出去一趟。”
“你要干嘛？”苌茗直觉不妙，拉住掖尘胳膊。
莫南赶到，见二人面色猜出几分：“行了，用蓝宣纸的也未必只有我们，不开口没人怀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子不教父之过，后果我来承担。”掖尘不顾二人阻挡便往外冲。
苌茗紧跟其后，不知是否眼花，人群中看到了一抹银色面具，再定睛去看，却没了踪迹。
“哟，这刚出来的二位，岂不是八卦主角？”
“这就是瘟神师徒啊？那紫衣裳的可是原配？”
“害，没成亲呢，哪来的原配，最多是师徒不lun、小san上位。”
“……”
众仙看三人的目光变得很怪异，掖尘和苌茗面面相觑，唯莫南一脸无辜。
眼瞅着掖尘便要开口，苌茗已准备取出怀中符纸，自证“坏人”，一道金色的身影自众仙后款款走出。
“诸位，大清早的，何故扰人清梦？”来人身着金色宫装，一头珠钗格外扎眼。与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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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素净的仙子们相比，格格不入。
莫南知晓苌茗不认识人，小声道：“这是天庭七公主扶琬，天帝和天后最宠爱的孩子。”
扬言要说法的三位少年你推我搡，用眼神示意同伴解释，却无人敢上前。
扶琬环顾四周，慵懒随意道：“能来到蟠桃宴的，皆是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不看本宫的面子，也得看看西王母的面子不是？三位只说被人定身，却不说是何缘由？也是奇怪。”
三位少年闻言，吓得微微颤颤，一律埋首不敢说话。
“这里是西王母的地盘，本宫不好越俎代庖，但久闻西王母治理有方，在瑶池寻个真相，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扶琬此言一出，众仙立马懂了其中意味，纷纷劝诫三位少年。
“害，小事，三位完好无损的，就不要计较了吧。”
“是啊，大家相聚此处，本是缘分，莫要伤了和气”
“……”
三位少年立马冲扶琬作揖：“七公主教训得是，晚辈谨记于心。”
“如此，都散了吧。”扶琬挥了挥衣袖，原路离去，众仙也纷纷散场，只余光扫过掖尘、苌茗时，仍意味不明。
敏感的莫南察觉到了异常，传闻七公主扶琬被天帝、天后宠得刁蛮任性，今日怎会如此和善？不仅要求息事宁人，说话还很有条理？
“莫南，一道用早膳吧？”掖尘的邀请打断了莫南的思绪，企图跟随扶琬的莫南只得转头回去。
没有人看到，扶琬甫一踏出后院，一道蓝光自她眉心溢出，她的眼眸木然后恢复神志，其间的顽皮和刚才的冷静判若两人。
“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扶琬环顾四周，见环境陌生，只觉奇怪，她刚不是走在去找西王母用早膳的路上么？难道迷路了？
“公主、公主！”侍女的呼唤拉回扶琬思绪。
一想到吃，扶琬将烦恼抛诸脑后，提起裙摆去找侍女：“本宫在这里呢！”
待扶琬小跑离去，毕沭自树后踱步而出，望着苌茗的屋子若有所思。
真是个小骗子啊！既然你喜欢演戏，那我便陪你演吧！
毕沭垂头，自胸口取出一块粉色细纱，那是昨日他离开苌茗房间前捡走的，原本遮挡在苌茗脸上，细纱之上仿佛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
毕沭将细纱捆缚在左手腕上，宛如一条装饰丝带，又拉扯了一下黑色衣袍，将其遮掩。
美好的物件，如何能叫旁人瞧见、觊觎？思及此，毕沭嘴角上扬，有种窥见新猎物的快感。
与莫南达成协议，原本纯属巧合，如今看来，却似天意般，让他认识了一位见之忘俗的佳人。生平第一次，毕沭有了权力之外的念想。
他发誓，不管用何种办法，一定要得到苌茗！
毕沭穿过铁壁，回到房间，端坐在昨夜和莫南分开后下的棋局旁，那颗代表莫南的棋子，被他一掌震开，用另一枚棋子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