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陇西和平京相比，吴郡的冬季显然要平和许多，但不知怎么，今年像遭了难，自二旬日前，一阵的风雪便大过一阵。
尤其是祁策傅砚二人隔着三丈开外的距离回来的时候，张添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转头就假装在看风景，不料正对上两张面孔。
一张面目俊朗却死气沉沉，一张明媚含春却胆怯小心。
……
张添台又默默地将视线转了回去。
“多谢，恩，恩公相救……”祁策刚刚进到避风的屋檐之下，旁侧的女子便感激地走上前去。
面上冷酷的神情还没来得及退下，抬眼尽是肃杀之意，将对方明显地吓得瑟缩了一下。他一愣，紧跟着将沉下的脸转换，生出几分笑意来。
傅砚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他对着那少女露出的笑脸——并不似于同他般的嗤笑，而是独属于少年人腼腆的笑。
只有此时，恐怕周身的人才能意识到，这位血染沙场的长鸣侯，也不过才是弱冠左右的年纪，战场招摇，杀伐果断，其实本质上还是个未触情窦的少年人。
傅砚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
“举手之劳罢了。”祁策温声道，“还不知二位该如何称呼？”
少女和男子的神色动了动，空气一时无声，片刻后，男子启唇。
“我叫贺临昀，她……叫李苕。”
此话落下，众人的眼神都几经变幻，最终落到了那名少女的身上。
祁策忽然心念转动，想起方才裴无端叫嚣的话。
【我祖父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皇朝的长公主在此，也要避我严威。】
原来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的视线将李苕上下打量一遍，不似方才，已带上探究和谨慎，只因当朝帝王启文帝，还真留下来一个小他几十岁的妹妹，名唤李苕，正是当今长公主。
先皇曾有五子三女，启文帝本不是第一顺位人，却在五子夺嫡中成为最终赢家，在此之后，与他年龄相仿的两位公主一人送去和亲，一人病故，只余下了年幼口吃的小公主，但也在很小的时候便送到江南养病礼佛，为国祈福。
祁策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救下的女子，竟是当朝的长公主。也不曾想，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人，却在吴郡受宵小侮辱。
贺临昀继续启唇，从他的口中，道出一个繁荣之后的真相。
原来自数年前，启文帝登基，裴氏家主作为开国元老，世家地位日渐上长，在他们的明暗交接中，越来越多的裴姓官员入了职场，科举制度有名无实，官官相护，举子无望，商贾剥削，百姓早已成为了行尸走肉。
五年前，因为傅砚的横空出世，雷霆手段监察百官，吴郡的百姓压迫便更加严重，甚至到了向外透露一点真实遭遇，便会全家收押的地步。
李苕刚开始受到裴无端的调戏还会反抗，现在已经完全成了胆小怯懦的样子。
在绝对的强权之下，即便是皇家血脉，也无法抵抗。
祁策的眼神动了动，外头风雪中，好像看到了一座金絮其外的黑色城池。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李苕的身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他大抵是想怜悯她，又有些别的思绪，只是后一刻，眼前的视线便被挡住了些。
傅砚稍稍走上前，隔断在了二人的中间。
祁策觉得傅砚真的很烦。
例如五年的攀咬，例如现在。
这避风之处虽然狭窄，但也有二人宽的地方，他实在搞不懂，傅砚为什么偏偏就要拦在自己的面前。
还说不是和自己作对？分明连这点微小的事情都要不让他顺心。
这般想着，他重重呼了一声气，心中仿佛浮起了一股势必争个高下的斗志，也上前一步挤到了傅砚的身前一点。
然而后一刻，傅砚又不着痕迹地上前，重新将他挤了下去。
……？
“吴郡百姓苦楚数载，是本官的疏忽。”屋檐下，这位御史中丞的声音凉而沉稳，隐隐透着自责。
对面的贺临昀看了他一眼，如同死水的瞳孔并未因他这句话而晃动，只是向后一步，退至别处——这是一个回避和不信任的举动。
李苕见状，连忙怯懦地上前接话：“不，不怪……大人，和皇兄都，在京都，察觉不，到很正常……”
她的年纪不大，甚至看着比祁策还要小一点，凤命一朝陨落，长年遭受着折辱和践踏之下，却还能保持着纯良的性子。
与她的外表不同，这是个十分刚毅的女子。
祁策看着在她脚下撒欢的可蒙犬，眸色不由自主地温了下来。
只是刚刚温下的一瞬，身侧的人又挤了上前，至此，祁策已经完全被傅砚烦下，转过头，也不顾周遭之人，便想对他大喊大叫，熟料对上的却是对方冷硬无波的面容，一腔热血便刹那被浇个粉碎。
他索性一伸手，“哐”一下将人向梯下推了一把，傅砚的底盘很稳，只是稍加晃动，并没有摔倒的倾向，祁策却在这空隙里几步上前，在距离李苕只有半丈的距离停下。
这下看你还怎么挤！
这是社交安全感边缘下最近的一个距离，傅砚在外表现地遵纪守礼，祁策笃定了他再不会横插一脚在自己与长公主的中间。
然而腰间却在下一刻骤然生出一股力道，将他整个人捞了过去，他只觉肩背撞上了一人的胸膛，一股坚实的触感传来，围绕在身边的风雪也被挡了大半，再反应过来时，傅砚已经将他牢牢地锢在手臂之间。
？？
正此时，外头来了一波府兵的打扮的人，最前头走着一位老管家，正是裴府请来的说客。
风雪之下，老管家，张添台，甚至于脚底下的那条拖把狗，都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场景。
直到拖把狗先哼哼唧唧地叫了一声，将狗爪捂上了脸，张添台才最先回过神，抬起手指。
“大大大，大人……”您在做什么啊？！
他跟随傅砚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傅砚无时无刻不是生人勿近的态度，从没见到哪次他对人如此的亲近，连带着他都有些结巴了起来，又觉得这份“亲近”里面暗潮汹涌。
这一声喊叫似乎将傅砚喊醒，后者常年沉如黑墨的眼睛一动，好似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当即皱眉，将手放开。
“抱歉……”
祁策在下一刻一个反手，将肘端击向了他的小腹。
疼痛袭来的一刻，傅砚低声闷哼，将他眼中潜藏的厌恶尽收眼底——
“别碰我。”
祁策低声道，旋即按了按有些发麻的左臂，垂头的一瞬间，错过了傅砚眸中几分的落荒而逃。
众人皆被这一场景吓得目瞪口呆，这一次，连带着李苕和贺临昀都愣怔地看着这一场景。
张添台简直不敢说了话，反应过来时，连忙转头假装没有看见。
许久之后，下堂处的老管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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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这诡异的气氛，试探向前一一拜礼。
“中丞大人，郎君娘子，代家主请各位去裴府一会，还请枉驾屈尊。”
李苕和贺临昀刹时回神，外头风雪欲大，将被风雪定住的几人都纷纷拉回现实。
他们看向台下裴府的老管家——
这是他们从方才至现在就在等的人。
——当年诬陷祁府勾结贪污账本已经找到，但他们还需要关键的人证。
被抓住的冯高泽，原本已经供认不讳，却在他的体内发现了备好的毒药，不久前渗入骨髓，一切准备好后，再去见他时，对方已经毫无声息。
唯一的人证没了，想要得到更多的证据，便需要从其他方面下手。
例如陈三望说的书信。
贪墨粮饷的真正书信，是打破冤情的最关键证据……很长一段时间，傅砚都将负责的驿丞着眼于吴郡和关中，却一直没有找到的消息。
直至数月前，他将目光投射到了江南。
江南吴郡，一个最不可能与边关联系到的地方，偏偏在那里，他们找到了当年负责边关中央送信的驿丞，裴练。
一场有关贪墨、谋反的官员储位之争，牵扯到了当今最大的世家家族。
而要有个合理找人的方式，便是——
让他们自己，请他们进去。
-
陈三望见到祁策一行人时，他们正被老管家牵引着在大道而行，气氛透着几分凝滞的诡异，傅砚走在最前方，张添台紧随其后，祁策则与李贺二人行在末端。
陈三望先是“嘬嘬”了两声，将跟在队伍里的拖把狗喊了过来，往那狗的屁股上拍了两把，随后便像是没事人一般，用那摸过狗屁股的手一把将张添台拉了出来。
“怎么，计划失败了？”他在张添台的衣服上顺手摸了两把。
张添台正战战兢兢，愁苦无人倾诉，完美地忽略了他这一小动作，将刚才祁策当着众人面痛打他们大人的场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陈三望眉毛几个跳跃，最后缩着鼻子“啧啧”了起来，仿佛已经想象到了那惨烈的场景，“这傅小子，也有他打不还手的时候。”
他嘎嘎地低声笑道，只觉得有趣，不免又酒意大发，将手边的酒壶一拿，便直往喉咙里灌，熟料灌到第五下的时候，一只清瘦的手忽然从旁边伸了过来。
“老人家，这么喝下去，不好。”
他抬起头，正见一名身量高挑，眉眼俊美的男子，动作微微一滞。
陈三望的眼睛浑浊了，大抵是年纪大的，也可能是是喝酒喝的，但这男子的眼睛却与他很像，不是浑浊的像，而是更深一层……
倘若观察地更仔细一些，恐怕就能发现，陈三望“老来浑浊”的眼下，还藏着一种若隐若现的深寂，只是被掩盖地很好，寻常人都很难察觉到。
这深寂扩大无数倍，便与贺临昀眼中的一般无二了。
罕见地，陈三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酒慢慢放下，他时常跳脱的视线，在贺临昀的身上放了好一会，直至几息的悄然无声之后，才突然笑了笑。
“小郎君呀，老夫喝这酒，是高兴。”
他抬起手，拍了拍贺临昀的腰间——他实在是太矮小了，站着走路，也只够得着贺临昀的腰间。
“人生在世，还是高兴点好，古人有句话，叫病树前头万木春……你如今是那病树，想不开，说不定过段时间，眼前就有春了呢……？”